【下】

　　返回香港后，白莞接到了梁律師的電話，梁律師收到一封源遠(yuǎn)(yuǎn)寄給她的公函。里面說明了《公司章程》重修的內(nèi)(nèi)容，新修的《公司章程》規(guī)(guī)定董事每年至少參加一次董事會(huì)(huì)議，委托代理無效。

　　白莞笑了笑，她甚至不想知道其中的緣由，就讓梁律師出具一封辭去董事席位申請(qǐng)書寄還源遠(yuǎn)(yuǎn)。梁律師覺得可惜，現(xiàn)(xiàn)在源遠(yuǎn)(yuǎn)的規(guī)(guī)模早已今非昔比，一個(gè)(gè)董事席位權(quán)(quán)利非凡。他順口說起源遠(yuǎn)(yuǎn)由三井銀行牽頭，準(zhǔn)(zhǔn)備與裴氏公司一起在遼寧投資開發(fā)(fā)金礦，可以預(yù)(yù)見這筆大額投資會(huì)(huì)為源遠(yuǎn)(yuǎn)帶來一個(gè)(gè)井噴式的發(fā)(fā)展，他勸白莞是否再考慮一下。

　　白莞問了他一個(gè)(gè)很奇怪的問題：“梁律師，今年是幾幾年？

　　梁律師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今年是…… 1930年。”

　　1931年9月18日，日軍炮轟沈陽北大營，史稱九一八事變，它開啟了日本侵華戰(zhàn)(zhàn)爭(zhēng)的序幕，隨即東北全境淪陷。

　　源遠(yuǎn)(yuǎn)眼下對(duì)遼寧金礦的開發(fā)(fā)看似有著鮮花著錦的繁盛，卻必定是一場(chǎng)大敗的投資。一旦東北淪陷，源遠(yuǎn)(yuǎn)就只有兩個(gè)(gè)選擇，一是成為漢奸繼續(xù)(xù)開發(fā)(fā)。二是認(rèn)(rèn)賠退出血本無歸。

　　白莞抱膝坐在窗前想了整整一夜。

　　在離開的四年里，她總是在懺悔自己失敗的人生，她覺得自己在人生關(guān)(guān)口的選擇每一步都是錯(cuò)(cuò)的。

　　她后悔向他表白，以致兩人的關(guān)(guān)系決裂到無可挽回。她應(yīng)(yīng)該在看見他一步步走近裴秀茵的時(shí)(shí)候就及時(shí)(shí)止步，給自己留下一份尊嚴(yán)(yán)，體面地轉(zhuǎn)(zhuǎn)身。這樣她還能頂著白家小姐的身份，交往著世家交際圈里原本的朋友，她也許還會(huì)(huì)被說一門親事，在物轉(zhuǎn)(zhuǎn)星移里淡忘曾經(jīng)(jīng)的愛戀，或者因?yàn)闆]有察覺肺癌而早早離世，再無煩惱。但她撕開了真相，在眾人眼里成了跳梁小丑般的存在，她不會(huì)(huì)再有好姻緣了，她的行為與真實(shí)(shí)身份為體面人家所唾棄。

　　她后悔自己在白氏收購案上莽撞地果決，她原本在人情義理上就十分愚笨，沒有他手段圓滑與溫和。她跑去為他擋槍，他滿耳卻都是白家人對(duì)她的惡評(píng)，她站在白家的對(duì)立面，還想著去做白家的媳婦。她也不再覺得自己對(duì)白氏堂的決斷是正確，溪源島猶如周家的白氏堂，周家用一方海島庇佑了南洋諸國身逢絕境的華人，溪源島不賺錢，它是周家對(duì)亂世的佛心，對(duì)同胞的仁心，對(duì)落拓之人的善心。她從云間跌落，隨著周家慈濟(jì)(jì)堂行醫(yī)(yī)救世的腳步看見了世人的苦痛，謀生的艱難，她在溪源島桃花源境的生活里明白了其存在的意義，它讓弱者有尊嚴(yán)(yán)的自食其力，而不是慈善基金會(huì)(huì)居高臨下的施舍。

　　她后悔源遠(yuǎn)(yuǎn)參與軍需訂單，后悔投資源遠(yuǎn)(yuǎn)，后悔歸國返家，她最后悔的，最痛悔的還是冒名頂替了白六小姐的原罪，這是一切悲劇的開端，她貪墨了白志衍的遺產(chǎn)(chǎn)所以背負(fù)(fù)了亡靈的詛咒，詛咒她替白六小姐活著，卻對(duì)他情根深種，而他只看見了自己的妹妹。詛咒她的愛情未萌芽就已枯萎，詛咒她對(duì)他與源遠(yuǎn)(yuǎn)的真心實(shí)(shí)意，都只能被認(rèn)(rèn)定是詐騙的偽裝。詛咒她終為眾人厭棄，四海漂泊，孤苦伶仃。

　　可她也會(huì)(huì)轉(zhuǎn)(zhuǎn)念想，就算她以卓溫瑾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她也贏不了裴秀茵。家世才華樣貌性格，她樣樣皆輸。他們，自幼定親。

　　其實(shí)(shí)他們確實(shí)(shí)不合適，他有很多世家公子的雅好，她都不懂，可是同樣出身世家的裴秀茵卻樣樣精通。她記得他有一方古香爐，里面積了雪白的沉水香灰，她殷勤地為他水洗了一遍，她后來才知道那灰是他特意攢的，香爐怕潮也不能碰水，她看見了他無奈且難掩心痛的表情。

　　她旅居巴黎的時(shí)(shí)候曾經(jīng)(jīng)在拍賣會(huì)(huì)上看見一方中國明代宣德爐，她拍下后才想起與他再無瓜葛，想起他身邊的紅袖添香人，她把它壓在了箱底。這樣的傻事她后來還干過許多，她甚至在溪源島上跑去找周朗，想向他學(xué)(xué)寫毛筆字，想學(xué)(xué)琵琶。可她在學(xué)(xué)習(xí)(xí)的半途中終于意識(shí)(shí)到了為什么，裴秀茵有一手極好的簪花小楷，她的一曲《春江花月夜》，他在臺(tái)(tái)下坐著，滿眼贊嘆。她的鋼琴也彈得好，可是他喜歡聽琵琶。她很羨慕裴秀茵，羨慕她是他喜歡的模樣。她把自己練的字焚了，又摔壞了琵琶，掩面而泣，她不想看見自己還活在幻想里，為了一個(gè)(gè)早已無關(guān)(guān)人的喜好，甚至還想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gè)(gè)人。

　　她這樣艱難地一步步從情感的泥沼里走出來，終于把他放下了，她不再想他了，過上沒有他也安然的日子，她此生也不想再見他了。

　　白莞在天際開始泛白的時(shí)(shí)候深深嘆了一口氣，可她沒有法子，她沒有辦法看著源遠(yuǎn)(yuǎn)在懸崖的邊上卻不過去拉一把，源遠(yuǎn)(yuǎn)成為一家百年企業(yè)(yè)也是她的夢(mèng)。她仍然記得最初的那份觸動(dòng)(dòng)，他說：他希望源遠(yuǎn)(yuǎn)能如它的名字一般擁有著淵遠(yuǎn)(yuǎn)流長的生命力，人生在世不逾百年，但只要源遠(yuǎn)(yuǎn)存在，他們的故事與奮斗就會(huì)(huì)流傳下去，被人提起，被人記得。

　　源遠(yuǎn)(yuǎn)的總裁辦公室今年招了一位新人，何芬芳。大約是性別歧視，她作為唯一的女秘書，十分不受辦公室里男同事們的待見。但是開始誰也不敢把心思表露在面上，擔(dān)(dān)心她是總裁的情人。又見白琚琛從來沒正眼瞧過她，他們又紛紛猜測(cè)她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是總裁助理沐岳的情人。可是何芬芳還是受排擠了，她被分配到最靠門的位置，成了總裁辦的接線員和前臺(tái)(tái)。每天就是接電話，登記總裁的拜訪預(yù)(yù)約。

　　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個(gè)(gè)電話，電話里說：“你好，幫我叫一下程徽。”

　　何芬芳還認(rèn)(rèn)不清公司其它部門的同事，她轉(zhuǎn)(zhuǎn)頭向身旁的同事求救：“電話里有個(gè)(gè)人要找程徽，哪位是程徽呀？”可是沒人搭理她，大家都在忙自己案頭的工作。

　　有人倒是邊打字，邊冷笑了一下：“我們這是總裁辦，找人讓他自己去前臺(tái)(tái)登記啊。”

　　終于有一個(gè)(gè)人問了：“他有說他是誰嗎？”

　　何芬芳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頭，她說了一個(gè)(gè)名字：“白莞。”

　　平地驚雷。所有人都停下了工作，抬頭看向她。何芬芳第一次如此受人矚目，連呼吸都緊張起來。資歷最老的江秘書立馬站起來，直接對(duì)她下令：“去，程徽在財(cái)(cái)務(wù)(wù)部。”

　　何芬芳趕忙跑去財(cái)(cái)務(wù)(wù)部，她站在財(cái)(cái)務(wù)(wù)部門口，同樣又是無人搭理，她只好揚(yáng)(yáng)聲問：“請(qǐng)問程徽是哪一位？”

　　她看見最角落里一個(gè)(gè)會(huì)(huì)計(jì)(jì)抬頭說：“是我。”

　　她說：“白莞小姐在總裁辦的電話里找你。”

　　何芬芳猜想白莞一定不尋常，她特意加上了小姐的尊稱。然后，她看見財(cái)(cái)務(wù)(wù)部的所有同事同樣停下了動(dòng)(dòng)作，不約而同地轉(zhuǎn)(zhuǎn)身望向她，陶主管打開了他的辦公室門走出來，那位叫程徽的同事，他震驚得站起來。

　　程徽來接白莞的電話，白莞在電話里細(xì)(xì)細(xì)(xì)問了遼寧金礦的案子，有些事情他答的出來，有些答不出來。他只好對(duì)白莞說：“先生一周后就從南京回來了，我要讓他給您打個(gè)(gè)電話嗎？”白莞在電話里說：“沒關(guān)(guān)系，我還是回來和他說吧。”然后，她交代了程徽一些事，程徽毫無猶豫地應(yīng)(yīng)下了。

　　程徽回到財(cái)(cái)務(wù)(wù)部后直接進(jìn)(jìn)了陶彥谷的辦公室，陶彥谷也本就開著主管室的門在等他。財(cái)(cái)務(wù)(wù)部的員工都看見他們倆在房間內(nèi)(nèi)秘談了半天，陶主管還起身把程徽送到主管室門口，他像是在向自己下屬保證：“沒問題，一定做到。”

　　沐岳在南京分部的辦公室里接到了一個(gè)(gè)電話，然后他起身敲了敲總裁室的門。白琚琛提前三天趕回來，馬不停蹄直接進(jìn)(jìn)了源遠(yuǎn)(yuǎn)，他把程徽叫進(jìn)(jìn)辦公室，讓他把與白莞的電話對(duì)話重復(fù)(fù)了兩遍，然后揮手讓他出去。

　　源遠(yuǎn)(yuǎn)內(nèi)(nèi)部暗潮涌動(dòng)(dòng)，白莞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