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眾人趕到了臨安,尚未得將訊息告知朝廷,忽聽張俊已病重。眾人想起張紅拂之死,心想不可不將此事告知他,便先趕往張府。
張俊聽得群雄是為張紅拂而來,急忙撐病相見,問道:“紅拂她如何了?”此木道:“令愛早于一月前身亡了。”張俊一悲,險些跌倒,幾名丫環忙將之扶住。過了片刻后張俊才顫聲問道:“是誰害了她?……”楊幺道:“沒有人害她,令愛為救小蕊姑娘,身中完顏亮之毒,不要我等援手而亡?!睆埧「右魂嚧蟊?p> 眾人看他形容枯槁,不復當年提刀立馬的雄風,皆不勝感慨,當年便是此人與秦檜害了岳飛,現下他也行將就木矣。
張俊悲道:“紅拂葬于何處?”此木道:“令愛葬于大漠,她并不肯回宋。”張俊點了點頭,他知道女兒并非不肯回大宋,實是已不能回宋。
范鐵芙問道:“張元帥肯否告知太子的下落?”張俊道:“太子被貶于何處,我也是不知。”群雄暗暗失望,想他或許當真不知,遂告辭而去。
眾人路過了韓世忠的府第,喜道:“完顏亮南侵此事正好可告訴他們夫婦,讓他們夫婦奏告朝廷?!鋇昧藬迪麻T,府門依然緊閉。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忽一人按馬馳來,卻是普安郡王趙瑋。
趙瑋年已過三旬,見了眾人,下馬行禮。此木等人忙還禮,道:“郡王要到哪兒去?”趙瑋道:“我剛才想去看一下張元帥,不想他已然病故了。”
范鐵芙道:“我們剛從他府上出來,那時他尚好好地……”趙瑋道:“我問了府上之人,得知你們來過。張元帥病重數月,他早已在彌留之際,他一時不死,也是牽掛張姑娘之故,現下他得知了張姑娘的事后,是以撐不住了……”
眾人點點頭。
楊幺問道:“韓元帥和韓夫人呢?他們不住在這兒了嗎?”趙瑋面色又是一悲,道:“韓元帥和韓夫人也已不在人世了,韓元帥于四年前病逝,韓夫人則于兩年前病逝。”
眾人驚愕后盡皆悲痛。此木道:“韓元帥忠勇剛正、胸懷韜略、立功無數,韓夫人也是機智過人、名震天下,我大宋失此二人,實是大不幸。”
楊幺道:“韓元帥和韓夫人是如何大去的?”
趙瑋道:“韓元帥見岳元帥父子等人被處死,大好的抗金形勢白白喪失,自己又無能為力,便終日借酒消愁,終于憂憤而死。韓夫人在韓元帥死了之后,再也不出門,外人求見,多也不見,終日睹物思人,是以兩年后也病死了。”眾人想到當初梁紅玉和群雄謀劃去救岳飛及解開趙信心結諸事,又是一悲。
趙瑋道:“除了韓元帥夫婦外,還有趙鼎趙大人也不在了?!狽惰F芙道:“可是那位在東海逃亡時寫對聯‘嘆江山黯然苦中作樂辭舊歲,慶萬里澄碧紫氣東來在新年’的趙大人?”趙瑋道:“正是,趙大人一生忠義,在前些年知秦檜不會放過他,也自寫了一副墓志銘‘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本朝’,絕食而死了。”
此木嘆道:“中興諸將已一一凋零,我大宋還有誰能用兵?若完顏亮南下,又有誰有抗敵?”眾人又是一陣唏噓,對秦檜咬牙而恨。
楊幺隨之想起完顏亮的詩畫,道:“是了,我們剛去了一趟漠北,得了一幅書畫,郡王可將之呈給朝廷?!睂⑼覲伭林娙×順鰜斫o他。
趙瑋道:“各位可是去找張姑娘問太子皇兄的下落么?”眾人點了點頭,道:“可惜無功而返?!壁w瑋道:“眾位雖然問不出太子皇兄的下落,但查知了完顏亮即將興兵南犯的秘謀,也是大功一件。我這便將詩呈奏向皇上。”當下安排群雄回他的郡王府中歇息,懷詩上朝。
范鐵芙道:“我和郡王爺上朝罷,皇上問起,我也熟知詳情?!北娙擻X有理,趙瑋更是求之不得,他素慕范鐵芙,范鐵芙雖不如何將他放在心上,但他傾慕之心并不因年久而稍減,反越來越熾熱。這次得見范鐵芙,早已按捺不住心中之喜,心想這次她進京,必邀她在京中多待些日子,然后再借機向父皇述說對范鐵芙的愛慕之意,懇求父皇也給他賜婚。想到這兒,嘴角處不覺泛起笑意。
范鐵芙和他按鬃而行,并不知他心中所想,道:“郡王爺,你笑什么???”趙瑋自知失態,道:“沒,沒什么。”忙說往別的事去。
二人在殿上拜見了趙構,然后呈上完顏亮的詩作。趙構看過后,臉色大變,道:“這幅書畫你從哪兒得來?”趙瑋道:“是范姑娘等幾位中原群雄從漠北帶回的,聽他們說完顏亮已在燕京城外集結兵馬了?!鼻貦u道:“郡王爺豈能信這些武林中人的話?”但話聲剛落,忽然有急報傳來,說完顏亮已率數萬軍馬南侵。
滿朝頓時驚嘩,趙構忙問計群臣,眾臣面面相覷,無計可出。趙構怒道:“難道滿朝文武沒有一人能去退敵么?”這才想起他的中興四將全已不在人世:先是岳飛被害,繼而次年劉光世也逝,然后到韓世忠,張俊則是最后一位了。一時朝堂之上,竟無將可派,又急又怒。
范鐵芙道:“完顏亮武功厲害,兼之有一些武林高手相助,只怕非一般之將可擋。”趙構道:“那范姑娘認為誰可御敵?”范鐵芙道:“依民女看,須讓中原武林之士去協助抵擋方可得。當年岳元帥之所以殺得完顏兀術大敗,便是因得武林群雄相助的緣故?!背貦u外,眾人皆點了點頭。
趙構道:“那范姑娘去請中原群雄來退敵如何?”范鐵芙道:“只怕民女請不得,自趙信去后,他們隱退江湖,再也不見走動過,且民女武功輩份低微,也請不動各派掌門。”
趙構道:“那范姑娘另有什么辦法請得他們來么?”范鐵芙道:“自然是有的,民女便知道有一人可請得他們來?!壁w構道:“是誰?”范鐵芙道:“趙信?!?p> 眾人面色一變。趙構道:“讓趙信回來,再也休提?!鼻貦u也道:“不錯,萬不能讓趙信回來?!?p> 趙構道:“丞相可有妙計?”秦檜道:“臣可再派人使金議和?!壁w構滿臉憂色道:“朕也略聞完顏亮此人驕逸狂妄,好大喜功,只怕他不肯議和。”
秦檜道:“咱們再割讓多些州城,多給他些納貢……”言猶未畢,忽“啊”的一聲痛叫倒地,朝廷一時大亂。
趙構忙走下御座,到了秦檜身邊,問道:“丞相怎么了?”秦檜臉色痛苦,道:“臣背生一疽,痛煞臣矣……”趙構道:“快傳御醫?!?p> 不一會,宮里御醫趕到,割開秦檜衣衫一看,面色立變,道:“皇上,此乃惡疽,惡毒侵入肌脈,與心脈相通,非臣能治。”趙構聞言,更加驚訝,秦檜則一下昏厥了過去。
這時又有邊境急文報來,說完顏亮已命陜西淮河一帶金兵開始向南進犯。
趙構向群臣看了一眼,但秦檜早已將主戰的將領貶的貶殺的殺了,韓廷之上哪里還有一可用武將?眾臣俱低下頭,不敢與他目光相接。趙瑋道:“父皇,若當真無計可施,便讓人去找太子皇兄回來領中原群雄去抗敵罷?!?p> 趙構悲嘆一聲,道:“好罷,他在海南。”眾人一震,這才知道趙信數年來的下落。趙構當下寫了一紙詔書予范鐵芙,道:“范姑娘可帶朕的詔書前去找太子回來?!狽惰F芙大喜過望,領了詔書道:“民女這就即刻前往。”告辭而出。
范鐵芙急沖沖回到了郡王府里,向此木和楊幺等人告知了趙信下落。眾人大喜,欲要一同前往海南去尋趙信,范鐵芙道:“我在宮中聽得邊關報急,說完顏亮兵鋒已然南侵了,眾位前輩和掌門還是先去聯系其他中原群雄抵擋完顏亮罷,不然大宋無將可派,完顏亮大軍一至便危了。”
眾人一聽有理,道:“好,還是范姑娘顧慮周詳,我們這就先去通知中原武林各派英雄,尋回太子之事便交給范姑娘了?!狽惰F芙“嗯”的應了一聲,收拾行物,背了一包袱,攜劍出了府去。
范鐵芙到市集一口氣買了三匹好馬,日夜不歇往南馳騁。她一心想早點見到趙信,困累了也只是在馬上打個盹兒而已。這般日夜不停的換馳,半月后,終于來到了廣東廉州海邊。
她拿出趙構的詔書,急令守岸的市舶司放船出海。那市舶使不敢怠慢,讓官兵和船工開船護送出海。
船剛離岸,身后馬蹄聲緊,數百騎忽然追至,竟是大內侍衛。范鐵芙詫道:“這些大內侍衛不在宮里保衛皇宮,追來這兒干什么?我前腳剛離岸,他們后腳便趕至,難道他們是日夜不歇的追我?”
那市舶使忙上前行禮迎見,卻聽得一侍衛統領高聲道:“范姑娘,皇上請你速速交回圣諭,不得再去海南。”范鐵芙道:“為什么?”那侍衛長道:“不為什么,丞相有令,讓你速速回朝。”
范鐵芙頓時知道是秦檜醒來后搗的鬼了:果然秦檜醒來后,得知趙構已派范鐵芙領詔書去了海南召回趙信,急忙去見趙構,趙構本是個無主見的人,被秦檜一通說辭后,急忙派出數百御營兵馬和大內侍衛去追范鐵芙。秦檜另吩咐眾侍衛務須將范鐵芙滅口,不可讓她泄漏趙信在海南的消息。幸而范鐵芙連日快馬,不歇不休已搶先一步登上了船,否則稍遲延半刻被他們追上了,如何還有命在?
岸上的市舶使看情形不對,忙命船上的官兵和船工將范鐵芙擒下返航。眾官兵和船工向范鐵芙撲去,范鐵芙手起劍落,將沖上來的兩人刺倒,又飛足將三人踢下了船去,余人登時不敢再沖上前。
范鐵芙轉身搶到船尾,將劍架到了兩舵工的脖子上,道:“兩位若是不想死,便休要轉舵,快往南駛去?!眱啥婀ぶ壞萌哉貧嫦蚰蝦今?。
岸上的眾侍衛大驚,當下也登船追趕,但眾侍衛的船上人多,船體入水較深,遠不及范鐵芙的船體輕快,兩船相距越來越遠。那侍衛統領又驚又怒,操起一根竹桿,向范鐵芙的船上射去。范鐵芙搶到船尾處,揮劍將來桿削斷,手腕一下被撞得隱隱生疼,知那侍衛長內力深厚,只怕自己也非他敵手。
那侍衛長見越來越落后,急命眾人執桿槳劃船,如此一來,船快了許多。范鐵芙暗暗吃驚,也讓船上的官兵劃水,眾官兵欲不劃,范鐵芙道:“你們隨我而逃,還幫我掌舵,以為朝廷會放過你們嗎?縱然朝廷放過你們,若是他們追上來了,本姑娘也不會放過你們。”將劍一橫,以示威嚇,官兵這才執桿槳劃水。
那侍衛長大怒,命眾人放箭,范鐵芙搶到船尾擋箭,數名官兵仍是中箭斃命。那侍衛長拉起一把大弓,將一根長槍向她的桅桿射去,欲要將她的桅桿射斷。
范鐵芙揮劍又擋,那長槍卻繞了一個彎,這才“篤”的重重射在船桅上,嚇得范鐵芙等人大驚失色,想不到射出去的箭能繞一個彎兒再中目標。其實這一箭叫繞山箭,武林中人多不識射這箭法,需從所造弓箭和手法上兩方面入手,極是講究。范鐵芙知那侍衛長是繞山派使回形鏢的好手了。
那侍衛長又射了一根長槍,幸而那桅桿甚是粗壯,一時并不被射斷。范鐵芙知這般由他射來,終究會被射斷,急問計那兩舵工:“你們想不想死?不想死便快想出一個法兒來駛得船快些?!蹦莾啥婀ど跤薪涷?,道:“要想馬兒跑得快,給它多吃草,要想船兒駛得快,給它多掛帆?!?p> 范鐵芙見那插在船桅上的兩根丈余長的纓槍正好是兩根橫桿,大喜,便削下幾名已被射死的官兵衣衫駁接張掛了上去,下面再用繩索拉緊,瞬時布好了兩掛風帆,那船果然駛得快了些。
那侍衛長又要射長槍,這次范鐵芙變聰明了,站到了桅桿旁,那長槍雖繞了個彎,卻要射向范鐵芙,范鐵芙揮劍將之打落。那繞山派侍衛長氣得直跺腳,無計可施。
這般追逃了數個時辰后,范鐵芙終于看到了近岸,心頭一陣狂喜,隨之想:“海南這般大,我到哪兒去尋趙大哥呢?他們人多,且也有不少好手,我只怕逃不過他們去。若他們通知附近官府,我更無處藏身了?!彼觳簧習叮@著海島而駛。那船侍衛官兵也不靠岸,追著范鐵芙繞島航駛。
到得當晚,天色甚暗,范鐵芙的船只數次險些觸礁撞沉,逃到天亮時,她再也不敢在船上,看看又近了岸邊,遂輕靈靈一個轉身,躍上了岸去。后面的官兵見狀,忙也泊船近岸,搶上了岸去。
范鐵芙提氣疾奔,身后里許外,官兵大呼而追。范鐵芙看官兵越追越近,心里一片惶急,但海灘上沙子松軟,腳踏上去有些下陷,極難奔逃,過不多時,眾侍衛官兵即追上來了,圍著她一陣亂砍亂劈,范鐵芙只得拔出劍與之相斗,大處下風。
當年趙信奉旨被謫去海南,趙構為不讓武林群雄找到他,是以先讓他往西去騙過群雄,然后再讓他折向南行。趙信獨自一人負劍走了半年后才到了海南,入目處盡是密林荒野,人煙稀少,最后到了一塊刻著“天崖海角”四個大字的巨崖處,心中一動:“難道我已到了海天的盡頭了么?”往前看去,果然一片遠天碧海,更無去路,遂歇了下來。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見距那四字不遠處一塊大巖下有一個七八尺見方的石洞,洞里地勢平坦,四壁光滑,不由心下微慰:“這兒正好容我棲身。”遂進了洞里盤坐運氣小憩。這一路南來,他風餐露宿,遠途跋涉,渾身疲累已極。
在洞中打坐了大半個時辰后,元氣漸漸恢復,睜開眼見海水已漲至洞前數丈處,暗驚:“海水會不會淹上來?”但不多久海水即慢慢回落,趙信方放下心,知海水不會淹到洞里來了,遂出洞去尋找食物充饑。
在距洞兩三百步遠處挺立著幾棵筆直的椰樹,他曉得樹上的殼果可吃,便走過去伸掌按住一棵,運力一震搖下一個大椰子,又抬起手來拍裂成數瓣,拿起一瓣咬了一小口,只覺清脆生香,怡人可口,忙又連喝了幾口汁水,登時神清氣爽,連叫了兩聲:“好吃,好吃?!睂⒁恢灰映醞?,又震落了兩只,帶回洞中。
趙信又在洞內打坐,太陽漸漸往海面墜去,一日將盡,暗道:“我須得在這兒知道時日才好。”當下拾起一顆小石子,在洞壁上刻了一條橫線,以示過了一天。
次日,趙信醒來,只見霞光萬道,鋪滿了海面,鷗鳥不住盤翔歡鳴。趙信一陣歡悅,坐到了礁石上,細看這海天紅霞,碧波椰樹,只覺說不盡的暢快。過了一陣,腹中一陣饑餓襲來,他又剖吃了一個椰子,不過椰汁雖然生香可口,終究抵不了饑餓,想起懷中有一根縫衣的銀針,便掏了出來做成一個彎鉤,然后從椰樹干中抽出數條椰絲,搓成一根麻線綁住彎鉤,找來一條竿子后,做成一副釣竿,放到海中垂釣。
不多時,釣上了幾尾海魚,他生火烤吃了,只覺鮮香無比,精神頓振,便又運氣打坐練功。到得日落時,在洞壁上又刻下一條橫線。
此后他或對海獨坐,或破椰釣魚,或運氣練功,日子倒也過得挺快。
這一日,他又刻下了一條橫線,見在島上已過了月余,心中漸涌起一絲悲涼:“卻不知中原現下如何了?我是大宋王孫,正當奮力殺敵收復河山才是,為什么我卻只能呆守在這兒,一天天、一月月下去?岳伯伯抗金被害了,我抗金被遠徙了,中原還有誰抗金……”漸漸的他無心劈椰子,無心釣魚,開始不吃東西,先是一兩天不吃,繼而四五天不吃,最后七八天不吃,而他竟也不覺得餓。
過了第二個月后,他日漸煩亂起來,心境再也不能平和,胸膛里一股懣氣仿佛要炸開一般。一日終于忍不住,揮掌向洞前一塊大石擊去,直叫道:“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直打了小半刻才停手,跟著“啊”的一聲狂嘯,嘯聲如虎嘯龍吟,如風雨大至,迅雷般傳將出去。而彼時海水陰暗混濁,翻著波浪,海風勁急,嘯聲激蕩出去,當真有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之勢。
眾海鳥驚慌失措往遠處飛竄,隨之像著了魔一般,或從高空中墜下跌進大海里,或掉轉頭向巖壁撞去,海灘上頓時落下了數十只海鳥尸體。而海面上各種海魚也紛紛逃竄,有的逃向外海得以無恙,有的躍沖到了岸灘上,回不到水里去,亂蹦亂跳一陣即不動了。
趙信狂嘯一陣,心中懣氣得泄,方舒暢了許多,雙手卻一陣大痛傳來。他低頭看去,見一雙手掌已血肉模糊,腫脹得不成樣子,才知是適才擊石所傷。正要回洞去料理,一轉身看見了地上許多小鳥和小魚之尸,不由驚住了,心下愧疚之極:“原來因我之嘯,卻害了這許多小生靈?!彼p輕拾起尚未死去的小魚小蝦,放進了大海里,然后又將受傷的海鳥帶回了洞中包扎。
此后,趙信再不作狂嘯,忽忽又過了數月。
但趙信每日獨自守望著大海,對蒙塵大漠的父母親人及白狐女的思念日甚一日,半年后心緒忍不住又漸漸煩躁起來。這一日海水漲涌,他狂噪難抑,叫道:“我還是投海死了罷,我還是投海死了罷?!幣豢v身躍進了海中,欲讓大海將自己吞沒,但海水僅是淹沒至其當胸而已,并沒能將他淹死,反將他推了幾個趔趄,灌了幾大口海水,苦澀難當。
趙信不由大怒:“連你也來欺負我么?”抬手將推動自己的那排大浪打得水花飛濺,海面一片發白。但另一口巨浪又撲至,他忙又舉手向那口巨浪攔腰擊去。斷浪撲過來,趙信正好位于缺口處,便不受浪打之苦。
趙信剛要松一口氣,忽身下一股極大暗涌回流,拖著他往海里去。原來大海波濤不比江湖之水,撞到岸石后會往回涌流,其吸力有時比撲來之力尚猛,直到下一排波濤又再涌來,兩力互抵,激起滔滔浪花方才消去。
趙信擊了那兩掌海浪后,死志全消,他覺這一股吸力甚巨,不肯再投進海里了,決意與那股吸力相抗,遂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功夫,運力于足底,定住身形,那股吸力終于從他身邊消弱了不見。此后他前擊后劈,將浪濤擊得散了形,始終不再讓急流驚濤將他沖動得分毫。
忽然前面百余米海面上,一條大白魚四處逃竄,在它身后不遠處,十余面青褐色的背鰭劃開了混濁的海水急速尾隨追至。原來是十余條大青鯊在追趕一條小白鯨。
那條小白鯨左右被截往,無法往旁側游開去,只得往岸邊游來,眾大青鯊仍緊追不舍。小白鯊再也走投無路,趙信憐弱之心頓生,足尖一點,躍到了岸上,抓起先前拾到的一塊大木板向小白鯨擲了過去。木板落在小白鯨身后不遠處,趙信身子一縱,落到了木板上。
那頭小白鯨像是要他搭救一般,趙信剛一落下,便游至他身邊。這時,一條最先追至的大青鯊從小白鯨左側疾竄上,張口向小白鯨側鰭咬去,趙信急忙抬手一掌,照著那大青鯊頭頂擊去,只聽得“波”的聲響,那大青鯊身子一扭,往下竄去。又一條大青鯊浮出水面,張開血盆大口,惡狠狠的向小白鯨和趙信襲來。趙信力透于臂,“呼”的一掌擊在其下腭處,那大青鯊身子被擊得翻出水面倒躍出去,最后“嘩”的墜入水中,擊起數丈高的水花。趙信微覺手臂隱隱生疼。
又三四條鯊魚群攻而上,趙信左擊右拍,一時海面上水花四濺,波浪洶涌。趙信本來心中狂躁,此時正好借機發泄,每發出一掌,心中狂躁便渲泄一分。打到二三十掌時,趙信心情已平靜,但一雙手卻也打得腫脹,疼痛難忍。
眾鯊魚雖受了傷,并未退去,趙信身遭鯊魚越聚越多,惶急之下,忙將身后龍蛇劍拔出,身子一縱,落到了小白鯨的身上,向一頭剛露出水面的青鯊揮劍斬去。龍蛇劍四方無鋒,這一劍不能深入肉里,卻打得那鯊魚頭骨斷折,身子一翻,登時不動。
趙信又一縱身,落到了另一頭撲來的鯊魚身上,龍蛇劍一舉,飛貫而下,插進那鯊魚顱腦中。這一劍深入尺余,那鯊魚扭動幾下,浮上水面翻轉肚皮而死。
趙信頃刻間殺了兩鯊,神情大振,又躍到了小白鯨背上,奮起神威,或掌或劍,狂擊猛打,每一招皆是盡平生之力而發。不到小半個時辰,又有七八條鯊魚翻轉了肚皮,飄浮在海面上,余鯊這才紛紛逃去。
趙信向海面上環視了一眼,海水一片腥臊泛紅,再無鯊影,才長舒了一口氣,躍上了岸,插劍歸鞘,有一種英雄大戰后凱旋的感覺。那小白鯨游近前,向他揚了揚尾巴,從頭頂處噴出了一道又細又直的水柱,才掉轉身子往遠處游去了。趙信暗道:“他吐水柱是在感激我嗎?莫非它通曉人性?”心中郁積了多日的煩躁狂悶終于得以消去。
不一會,各種海鳥紛紛飛來,爭搶啄食群鯊之肉。趙信只覺未有的疲憊,當下進洞中歇息。
此后數月,趙信只在洞中打坐,不再思想中原之事。轉眼冬去春來,又過了一年。
海南天氣惡劣,極多風暴,這一日,天空布滿了烏云,暴風雨又將來臨,趙信心緒又漸漸沉悶下來。海風越來越大,海浪也越來越猛,一排排涌上,猶如千軍萬馬馳騁沖殺過來一般。趙信眼前忽幻化出一片片金兵,他們不斷向大宋沖來……
趙信大叫一聲,又一下跳進了海里,揮掌大殺“金兵”。
天色越來越暗,風浪越來越猛,數個霹靂打下來后,狂風暴雨驟發,天地間霎時一片黑漆,陰風四起,濁浪滔天。趙信心下漸漸驚慌,但“金兵”肆虐“中原”,他豈能任由不管?遂仍在不住擊打海浪。
又一道閃光過后,云端深處伸下了一團黑云,黑云越來越低越來越細,如一條龍尾一般,剛一伸到海面上,即卷起一條巨大的水柱,水柱沖天而起,伸進云里,在海面上晃來晃去,所到之處巨浪滔天。
趙信驚覺起來:“啊,龍取水!”越看越是驚愣,“為什么這龍尾能取水上去?且攪得巨浪滔天?”
當下也學著那龍尾旋轉模樣,含氣拔胸,雙手在水面劃圈,胸前漸漸的起了個水漩。趙信手腕回旋越轉越快,水漩也一圈圈的越轉越快,現出了一個深深的旋渦,趙信將這旋渦往外推了出去,那旋渦所到之處,將附近海水也帶轉了起來,最后力量減弱,慢慢散去。
趙信又驚又喜,雙掌又左右盤舞,不住拔帶海水,力道越來越猛,越來越快,水漩也越轉越深,已達數尺。他將這一團旋轉的水漩猛地一提一帶推送出去,水漩在他并世無雙的內力推帶下,竟飛旋著升起了半尺,成了一矮矮的水柱,水柱所到之外,掀起一片浪花。
他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這龍取水的水漩我也可發出來么?”又驚又喜。
此后趙信日日到海里推水漩,他初時只是覺得好玩,可解心中煩悶,后來發現渾身充滿力氣,內力更強,才知這也是練功的法門,其實這和蒲燕陽當初在雷音崖下用兩塊方石磨圓的法子相似,只不過一個是磨石,一個是攪動水面而已,諸般運氣的法門并無不同,蒲燕陽由此在崖下練成了一身內功,悟創了“五岳神掌”,趙信也由此得在海里練得內力更強。
這一日天氣驟變,風雨交加,他又在推水柱練功,盤舞了數下,海面上即起了一旋渦,他一抬手,旋渦升起變成水柱,水柱由矮至高,他一掌將之推了出去,水柱便在海面上卷蕩起來,卷出了丈余遠后水花才力盡散失。他如發炮制,卷起一條水柱后,不待水柱散落,又卷起了第二條水柱推出去,然后又卷推起第三條水柱,最后水面上竟升騰起七八條晃晃蕩蕩的水柱,一時白浪滔滔,經久不息。
趙信一下怔呆住了,方知自己無意間悟出了一套掌法,且這掌法與別的掌法毫不相同,別的掌法均是直力而擊,講究的是擊打受力之輕重,掌力乍現即逝。但自己這套掌法卻是取卷拔之勢,掌力回卷,可經久不息。
趙信看了看雙手,又看了看化作一片花白浪花的海面,心頭激動萬分,感到來這海南也沒有白來,終于悟創出一套前無古人、威猛無鑄的掌法。
這時,風雨越來越烈,海浪也越來越猛,閃電交加。半空中已生成了七八道龍卷風,探到海面,花白的海水不住被卷上云天去。趙信也無懼意,仍在練掌。忽然天空一暗,跟著升起了一只巨大的黑影,趙信初時只道是一片黑云,定睛再看時,那片黑云竟會緩緩的拍動兩側,過得一陣,他終于看清是一只巨大的黑鳥在展翼而飛,那大黑鳥濕淋淋地,雙翅平舉,羽翼長垂,迎著雷雨閃電緩緩盤翔。
趙信一下想起莊子的《逍遙游》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軾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難道這是真的?這便是莊子所說的鯤鵬鳥?”
那大黑鳥在半空中繞著海面盤飛,渾不怕半天伸下的水柱和轟轟巨雷閃電,發出了幾聲悠長、低沉、緩慢的鳴叫。趙信暗道:“不知它何以要在這狂風驟雨中現身出來繞飛,難道它不怕巨雷閃電么?”
這時,幾道轟隆隆的閃電在那大黑鳥身邊劃過,借著這一亮之光,趙信赫然看見了它的腳爪上系著一個亮晶晶的小吊環,那正是岳飛所養的大鵬鳥!一時激動萬分:“這是岳伯伯出世時繞屋而飛的大鵬鳥,只是體形比以前大了十多倍,不知何以只剩一只?”脫口驚呼道:“大鵬鳥,可是你么?”
那只大鵬鳥似乎并沒有聽到他的叫喚,仍是在黑云和雨雷間展翅垂翼緩緩盤飛翱翔,仿佛這漆黑風雨大作才是它最快樂之時。
過了許久,風暴方才息去,海面上一片渾濁。趙信呆呆向天上看去,不知那大鵬鳥何時不見了。正自沮喪,忽聽得身后崖頂上似是有聲響傳來,回頭一看,竟是那大鵬鳥!只見它渾身濕漉漉地蹲踞在石頂上,不知何時已歇落于此,頓時一陣驚喜,走到崖下,道:“大鵬兄,你怎么在此了?”
那大鵬鳥只伸了伸頭,拍了拍羽,發不出聲音。趙信見它形態臃腫,毛羽長垂,體形巨大如一頭大象相似,是自己的數倍,道:“鵬兄,你如何變成這般模樣了?又如何會在大海深處飛起?”那大鵬鳥只是瞧著他,動也不動。
趙信暗道:“莊子說鵬生于南海,鵬兄的祖先莫非本是遠居于海島深處的?茫茫南海才是它的家?”當下道:“鵬兄,本來你是居于南海深處的,對不對?你小時身子也是和大雕大鷹一樣沒多大分別的,是不是?你們初時飛到岳伯伯的家時,一定還是少年之時了,你們是想在岳伯伯家筑巢嗎?這真是奇緣了,岳伯伯剛出生時,你們就繞著他家而飛,莫非你們也知道岳伯伯以后是一個大英雄?岳伯伯死了之后,你才到南海來的,是不是?到了南海,你才變了樣,變成了真正的大鵬鳥,是不是?嗯,南海有吃不盡的大魚,不像在陸地上樹林里,只能吃些小鳥小獸或野果,那些野果小鳥小獸如何能裹你的腹?你要變成大鵬鳥了,南海才有無數的鯨鯊魚蝦任你取食,供你的體形長成你祖先的巨大樣子,而南海多風雨巨浪,又可讓你在惡浪滔天中垂練羽翼,讓你長成這般樣子,是不是?”
那大鵬鳥仿佛聽懂了他的說話一般,竟點了點頭。
其實每一個大鵬鳥小時體形和別的鷹雕隼等鳥禽并無甚分別,直至到一定年紀后,才會體形巨變,與所吃食物并無多大關系,趙信說大鵬鳥到了南海吃了大魚后才體形突變,只是他歡喜之下的臆想而已。不過大鵬鳥之變化與那些鷹雕隼等仍是有區別的,鷹雕隼剛會飛時與成年后體形相比并無多大變化,大鵬兄卻碩大無比,如一頭大象相似。
趙信甚是高興,上去摸了摸它的羽毛,暗道:“鵬兄現在看起來老態龍鐘,神情慵懶,不似它小時輕捷威猛了。嗯,這其實也如我們人一般,年輕時身手敏捷,活潑好動,年老時自然動作遲緩了?!?p> 趙信看它一雙如大船鐵錨般的粗爪強壯有力,羽毛也粗硬如鐵片,想象它伸展開來奮力一擊,只怕石頭也被它拍碎,對它一時滿是敬仰之情,知它看似慵懶,其實更有力量,威猛無比。
隨之想:“岳伯伯剛出生時,它便繞屋而飛,現下岳伯伯也過世多年了,它必定壽有五六十年了,它的形體才剛化成真正的大鵬鳥而已,想必尚能壽一兩百年,哈,我怎能說它老了?”忍不住自嘲了幾聲。
這時海面上涌來數道白浪,且這浪花來得好快,趙信定睛一看,才知是那頭小白鯨又被十余頭大青鯊追趕,那小白鯨知道這兒有人能救它,故又向這邊游來。
趙信拿起小木板,又要躍進水中去救它,忽然一股勁風襲體,險些將他扇跌在地,大鵬鳥已振翅而起,飛撲向眾鯊,羽翼的勁風扇得海面浪花四濺,一片花白,趙信看得呆了:“若是被它拍中,焉有命在?”
果然大鵬鳥側翼一擊,打在水面上,濺起沖天水花,一頭大青鯊肚皮一翻,浮到了水面上,動也不動了,脊骨處已被大鵬鳥擊斷。那大青鯊也有三四百斤,想不到竟被它一擊斃命。
眾鯊嚇得急忙逃竄而去,大鵬鳥又飛撲過去,雙爪往水面一探,竟抓起一頭大青鯊,隨之奮力高飛,然后一松爪,那大青鯊摔在水面上,“轟”的一聲響,水面濺起數道巨浪,那大青鯊被摔得一動不動了。余鯊聞聲,早已愴惶潛匿得無影無蹤。
趙信被大鵬鳥的神力驚住了,初時尚以為它羽翼長垂老態龍鐘,哪知它竟有如此威力能屠鯨搏鯊,視鯨鯊如無物!難怪乎它能以南海為家,敢于在狂風閃雷中垂翅翱翔了。
小白鯨也驚得急速逃竄,大鵬鳥飛撲過去,又要側翼將它擊斃,趙信忙高呼道:“大鵬兄,不可!”將手中木板急向它擲去。大鵬鳥回翼一擊,將木板擊得四碎,這才掠翼沖起,落到了一塊大海石上,向趙信低鳴,顯是頗怪趙信襲擊它。
趙信心下愧歉,道:“大鵬兄,對不起,在下并非要傷你,只是那條小白鯨曾是在下救過的,它與在下頗有淵源,請大鵬兄不要傷它。”那大鵬鳥才不再發聲了,飛身落到了一條死鯊身上啄食血肉。
趙信向那小白鯨看去,早已不見了它蹤影,心下歉疚:“希望它不要被大鵬兄嚇壞了才好?!?p> 大鵬鳥將鯊魚吃了大半,滿嘴是血,飽后叼了些魚腸魚肚過來給趙信吃,趙信道:“謝謝鵬兄,這些東西太腥,在下吃不下去,不似鵬兄你的鐵嘴鋼腹,什么都能吃得下。”大鵬鳥眼露卑夷高傲之色,像是覺得趙信不給面子。
趙信滿是歉意道:“大鵬兄,在下只吃熟的,不吃生的?,F在下有一事相托,不知鵬兄可肯答應?”大鵬鳥才收起卑夷高傲之態。
趙信道:“在下遠離中原已有數載,不知中原現下如何了,也不知我的父皇母后等人從漠北回來了沒有,鵬兄可肯到大漠或大宋去打探一下我父皇母后消息?”那大鵬鳥似是聽懂了一般,低低的發出兩下咕咕聲,雙羽一拍,向北飛去。趙信只覺一股疾風刮來,經久方息。
趙信目送大鵬鳥去遠不見后,才又回入洞中休歇。此后,趙信一邊研習掌法一邊等大鵬鳥的聲息。又過得數月,這套掌法漸漸嫻熟有成,再使龍蛇劍時,覺輕了許多。趙信意識到內力又已大增,思道:“我這套掌法與龍卷風甚是相似,若我推動旋渦,不知能不能也移物搬石?”當下盤舞數掌,向海灘上推去,登時沙礫四飛,將沙子卷了起來,直移出丈許遠方息。
趙信又驚又喜:“我不但能推海浪,看來也能推沙石移形換位,我這掌法卻叫什么名字好?”想了半晌,“嗯,我這掌法既是在南海借龍卷風練成,那就叫做‘南海大龍旋’罷?!幣粫r喜不自禁。
此后日月交替,四季輪回,又過去了一年,趙信已在洞壁上劃了二千多條刻痕,每日看著這些橫線,忍不住心潮搖蕩。
這一日,他低頭向海水中瞧了一眼,見到水中自己的兩鬢霜白,大為蒼老憔悴,不由驚疑道:“這可是我么?我尚未到四十,怎么便有了這許多白發?”
他緩緩抬起頭,一時百感交集,感慨萬端:“道悅大師讓我放下江山之念,做個普通人,但我是趙氏子孫,又怎能放棄江山家國之念?我日夜憂憤,大為衰老,難道我當真要被此念負累而死?……”又回到洞中撫摸那些石刻,心底一陣陣抽搐:“中原我已是無望回去的了,我現下還能干些什么?狐兒呢?她到了何處?她是否還認得我?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一時心若喪死。
此后,他再也懶得出洞去,每天只坐在洞里對著石刻發呆,心境也漸漸麻木,更無數年前初來時的狂躁郁悶之感,猶如癡呆了一般,而悟創的“南海大龍旋”掌法也不再習練。他便這般靜靜的坐在洞中,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偶爾睜開眼看一下外面又閉上了眼睛,連吃喝也少了,或一月或半月方吃喝一次,腹中也不覺得餓。
這般坐了大半年后,他的頭上、眉梢上、身上已長了海藻,一些小蟹小螺等當他是石塊,爬到了他身上棲息,而他形似寂滅,如雕塑一般,任那些海藻在身上生長,小蝦小蟹在身上爬來爬去。
又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這一日暖陽高照,鷗鳥徘徊,趙信仍是動也不動的坐在洞中。
忽然,遠處海灘上傳來了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這許多年來,這兒并無人至,如何會有叮當聲?趙信一時也不以為意。
過得片刻,那聲音更加響了,像是兵器相擊一般,中間還夾雜著呼喝之聲。趙信這才略睜開眼看去,只見遠處海灘上,一大群侍衛官兵正圍著一黃衣女子在斗,那女子不敵,往岸灘上逃來,身上已受了數傷。
那黃衫女子仍奮戰不休,轉身又殺死了兩名侍衛,但那侍衛長又在她肩上砍了一刀。黃衫女子痛呼一聲,跌倒在沙灘上,另兩名侍衛“嗖嗖”掄刀砍下。黃衫女子滾身避開,劍尖挑起幾團沙子向那兩名侍衛射去,那兩名侍衛擋閃不及,被沙子迷眼急忙去揉,那黃衫女子中路疾進,嗤嗤兩劍刺進二人腹中。但她左腿上又被人刺了一槍。
那黃衫女子只能拖著一條腿,一拐一瘸的逃走,肩頭、背后和腿上各受了傷,一時滿身是血,已漸漸不支。數十名侍衛又搶上來向她身后攻去,眼看那黃衫女子便要被殺,趙信一下認出是范鐵芙,急忙縱身出洞,手中數顆石子嗖嗖飛出,打在數名侍衛手腕上,那數人手腕一痛,兵刃掉落在地,大吃一驚。
眾侍衛驀見有人出現,抬頭看去,只見一怪人站在數丈開外,衣衫濕漉骯臟,臉上和身上掛著海澡和苔綠,瞧不清形貌,海螺還爬在他衣衫上,小蟹驚驚急急往他頭上亂發間鉆去,不由大詫,不知他是人還是海底冒出來的夜叉。
眾侍衛握緊兵刃,喝道:“你是人是怪?敢阻朝廷緝捕要犯?”趙信卻不作聲。眾侍衛向他揮刀砍去,趙信身形不動,抓過身上附著的幾只小海螺,“嗖嗖”的向眾人彈去,幾人又被打中手腕,兵器掉下。
各人吃驚不小,未被打落兵器的仍撲上前,趙信無海螺可用,抓住頭發間或衣衫里藏著的小螃蟹又作暗器使用,向眾人彈射去。這些小螃蟹打在各人臉上“迎**”、“聽會穴”等處,各人登時動彈不得。更奇妙的是,趙信生怕傷了眾蟹,指上并不如何發力,妙到毫顛的將蟹打在各人穴位上而已,眾蟹絲毫不傷,受驚之下,立時憤怒揮舞鰲鉗傷人,紛紛鉗往了各人的鼻翼、耳廊和眉腰等,這些都是各人被打的穴位所在處。
各人疼痛難當,怎奈穴道被制又動彈不得,有的“啊啊”直叫,有的疼得眼淚流了下來,想那些小蟹能鉗得輕些,但眾蟹在驚慌惱怒之際,正要狠狠攻敵,哪里會松勁?只鉗得眾侍衛飆淚不止。
余下侍衛不敢再貿然動手,向趙信怒目打量一番,終于有人脫聲道:“莫非你就是趙信?”各人嚇了一驚,往后退了五六步,握緊了手中兵刃。
范鐵芙搶了過來,道:“是趙大哥你么?”揭開了趙信頭上和臉額上的的海草和亂發,一下認出是趙信,又驚又喜,將他緊緊抱住,道:“趙大哥,我終于找到你了……”眼淚奪眶而出。
那繞山派侍衛長趁機搶上,向范鐵芙背后一刀搠去,欲將趙、范二人一齊刺死。趙信輕將范鐵芙推開,伸手一探,抓住了他刀背。那侍衛長佯裝奪刀,從懷里摸出兩鏢打向趙信,趙信惱他狠毒,側身讓過暗鏢,反手在他胸前一擊,打得他鮮血狂吐,倒地不起。
余人臉色駭變,情知以任一人均不能和他單打獨斗,遂齊呼一聲,刀槍并舉攻向趙信。
趙信身形電轉,雙手疾抓,在各人身遭來回轉了一圈,各人只覺一道身影晃過,還沒得閃避或招架,手上一空,兵器已不見。待得回過神來,見趙信已抱著一堆兵刃而立,眾人兩手空空,一時驚駭得合不攏嘴,對方身手之快,不但自己見所未見,簡直是匪夷所思,手中兵器是如何失去的,各人均未能看清。
趙信將數十件兵器向沙灘上擲去,“嗤嗤”的插進了沙地中。眾侍衛哪里還敢停留?發一聲喊,扛起被制住穴道和受傷的同伴向遠處海邊奔逃去。
趙信見他們是朝廷侍衛,不愿多殺傷,便不追趕,向范鐵芙看去。范鐵芙又一下緊緊將他抱住,趙信數年不見她,心下也甚是激動,道:“芙妹,他們傷得你如何了?”范鐵芙道:“我的傷勢不打緊,不過,若不是恰好遇上趙大哥在此,我只怕已成他們的刀下之魂了。”
趙信也是心有余悸,道:“嗯,芙妹若不是逃到這兒,我也不能救得芙妹了。”
范鐵芙臉上淚水滾滾而落,道:“趙大哥,你怎么不回中原去?你知道大家有多想你么?”
趙信心下一陣作痛,道:“我曾答應九皇叔,終此一生不能再回中原……”范鐵芙抱了一陣后,心緒平復了些,松開了手,道:“我這次來,是想告訴趙大哥可以回中原了?!彪S之將包裹打開,取出趙構的親筆書函,道:“這是皇上的圣旨,趙大哥可即刻回中原了?!?p> 趙信見果然是九皇叔的圣旨,不由一陣激動,道:“朝廷如何肯召我回去了?”
范鐵芙當下將往西尋他遇張紅拂和大鵬鳥、張紅拂死于沙漠、小蕊給完顏亮詩畫、群雄發現完顏亮南下報之朝廷、朝廷無將可派慌亂之下才將他召回諸事說了出來。
趙信聽她說到大鵬鳥,一陣欣慰,道:“想不到大鵬兄竟然找到了你們,立下了這個大功勞。”范鐵芙詫道:“莫非那大鵬鳥是趙大哥你叫去的?”
趙信道:“嗯,我在這兒遇到了它,便讓它去漠北和大宋打探一下消息?!狽惰F芙道:“怪不得它看見了我之后會飛下來,我初時還認不出它呢,直到看到了腳上的鐵環?!壁w信道:“我也是看見鐵環才認出它的,這大鵬鳥記性驚人,它以前見過你,所以朝你飛下去?!?p> 范鐵芙一陣歡喜稱奇,道:“如此說來,這真的都是大鵬鳥的功勞了?!壁w信點了點頭,道:“剛才芙妹說朝廷無將可派又是怎么回事?朝中不是有許多大將嗎?”
范鐵芙道:“除了岳元帥被害之外,劉光世和張俊也逝了,另外……”趙信道:“另外還有誰?”范鐵芙神情一黯,輕聲道:“另外還有韓元帥和韓夫人他們也不在了……”趙信全身一震,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問原因。范鐵芙說了,趙信悲傷不已,想起小時中毒去梁山和火燒梁山、斷掌騙走白狐女諸事,其間雖然有種種誤會,但他們對自己實是關懷備注,如慈父愛母一般,不由掉下淚來。
范鐵芙待他悲傷略減,才又問道:“那趙大哥你回去了嗎?”
趙信有些猶豫道:“朝廷既派你召我回去,那些大內侍衛為何又追殺你?”
范鐵芙只得道:“朝廷變卦了?!壁w信一震,道:“為何變卦?”范鐵芙道:“朝廷為何變卦,我也是不知,我行到廉州要出海時,朝廷便派這些宮里侍衛來追殺我了。不過我想這事或許和秦檜有關,他一直是反對皇上召你回來的,想必是他醒來后對皇上出的主意?!碑斚聦⑶貦u當日在朝廷昏厥之事又說了,最后悲道:“趙大哥你再不回去,江山便成秦檜的江山,而你的父皇母后等人也無法再回來了?!?p> 趙信登時心如針刺,道:“現下大宋如何了?”
范鐵芙道:“你離開中原第二年,因皇上答應了金人的種種要索,金人便將當年掠往漠北的王公大臣宗親等許多人放了回來,但回來的數百人中,并沒有你的父皇母后,你的上皇爺爺和顯肅太后、憲節太后、韋太后也回來了。”
趙信又悲又喜,道:“我上皇爺爺他們可好?”范鐵芙道:“你的上皇爺爺早已駕崩,和顯肅皇后、憲節皇后都是隨靈柩而回的。只有韋太后還活著。”
趙信一下呆住了,大悲,哭道:“上皇爺爺回來時,距靖康之變也二十多年了,他們,他們等不到活著回中原……”范鐵芙道:“是啊,如今一晃又多年過去了,你的父皇母后仍在漠北,境況如何,杳然不知。”
趙信越聽越悲,問道:“九皇叔為何不迎回我父皇母后?”范鐵芙道:“你九皇叔為何不迎回你的父皇母后,你只有去問他了?!壁w信像是明白了什么,想起了曹植的《七步詩》,悲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范鐵芙道:“嗯,你九皇叔除了怕你父皇回來奪了他的帝位外,也怕你回中原,是以仍讓女真人囚住你父皇母后作要挾。趙大哥,你再不回去,又有誰能救回你的父皇母后?”
趙信放聲大哭了起來。范鐵芙低聲勸慰道:“如今你有趙構的詔書在此,回去也不算違詔,于情于理,你均要回去看看。”趙信終于點了點頭。
范鐵芙心下高興,道:“趙大哥,那我們快回去罷?!壁w信欲要給她包扎傷處,范鐵芙道:“不必啦,能和趙大哥在一起,過些天便好了?!壁w信又是一陣感動。
二人來到了海灘處,然后沿海岸而行,尋到了擱淺的航船。幸而眾侍衛駕船逃跑時,并沒有砸爛范鐵芙所乘的船只,不過船上的官兵和船工早已不見。二人上了船,待海水漲潮后離了淺灘揚帆北還。彼此看著對方臉上的風霜之色,皆不由感慨唏噓。
數天后,大船趁著東南風過了瓊州海峽,來到了泉州。二人泊船登岸,打聽金兵消息,得知金兵并未南下,這才放心。
范鐵芙到裁縫店里為趙信縫了一套衣服,趙信換上后精神大好。趙信讓范鐵芙去尋找群雄打探訊息,然后獨自一人往臨安方向而去。
此時江南已是暖春,四處鶯歌燕舞,花紅柳綠。趙信為免被人認出,一路上只揀偏僻之處而行。漸近嘉興時,見家家戶戶都暗中供奉著一牌位,悄悄一打聽,方知供的是岳飛,江南百姓逢年過節四時祭拜,心中一陣欣慰:“岳伯伯被害多年,卻得百姓這般愛戴,泉下有靈,也感喜慰了。”當下向一老者打聽岳飛的墳冢所在。
那老者小心看了四周后,才小聲告知:“岳元帥埋在棲霞嶺上,官人若要祭拜,可于天黑后再去。不要惹起朝廷耳目注意,不然,可要有麻煩上身。”趙信又怒又悲,謝了那老漢,買了些香燭紙品,上了棲霞嶺。
在一荒涼山崗處,即一眼看見了一座墳墓,墓前只豎著一塊小木片,上書“岳飛之墓”四字,墓上剛添了新泥,碑前是些香梗殘燭。
趙信鼻端一酸,眼中熱淚涌出,道:“岳伯伯,信兒來看你了?!幣幌鹿虻乖讜里w墳前,百感交集,想不到和岳飛竟己陰陽兩隔十多年!眼前仿佛又現出當年上梁山時情景,現出朱仙鎮岳飛率岳家軍大破完顏兀術拐子馬情景,耳邊猶回蕩著金戈鐵馬之聲,一切恍如在昨昔,但人已遠,陰陽隔……
趙信心中一陣悲愴涕然,將香燭點燃插上,斟了水酒,悲道:“岳伯伯,信兒對不起你,現下才來看你……”眼淚已如斷線般簌簌而落,“信兒無能,不能救出你和云大哥、張將軍等人,令你長眠于此,信兒真是愧對你面前……,以前信兒年少不經,常勞你教誨,但你被奸人所害,信兒卻難以為報……,岳伯伯,你遭了毒手后,還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銀瓶她心傷過度,也跳井自盡了,而岳伯母他們則被流竄到了嶺南,至今未還……”
趙信一時悲不自禁,哽咽難言,過了片刻才又道:“自岳伯伯遇害后,信兒也和群雄跟朝廷作對了,信兒以前是最恨反賊,與反賊誓不兩立的,哪想得到后來也做了反賊……,信兒想為你報仇,想迎回我父皇母后,想收復大宋江山,是以才做了反賊,我們到了遼國去。岳伯伯生前要吃胡虜肉,喝匈奴血,后來遼國發兵討伐女真人,完顏死術終于也斃命于拒遼軍中了,我們終于為你殺了這一生中最大的敵人……,不過,此后信兒卻被謫配到海南去了,時至今日才能回來,是以信兒現下才得以來看你……”說到這兒,又涕淚長流,長跪不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信才站起身,道:“岳伯伯你忠魂不散,長眠于此,青山若知,青山也幸。你一生忠義,卻含冤而死,信兒一定會為你討還公道平冤雪恥的。信兒未得在你生前和你痛飲,是為一生憾事,現在只能請岳伯伯多喝一杯了。”說罷,將一碗斟得滿滿的酒水,敬灑于岳飛墓前。
“岳伯伯,現下女真人又要南下了,大宋已無將抵敵,信兒要去辦些事了,若信兒能僥幸得還,一定再來和岳伯伯痛飲……”又燒奠一番,這才離去。
趙信進了京城,來到韓世忠府前,輕推開門進去,里面靜悄悄地,廳堂上放著兩個牌位,上書“韓世忠靈位”和“梁紅玉靈位”,灰塵厚積,顯是多時無人祭掃。趙信又是心下一悲,想起黃天蕩時和韓世忠的醉飲,又想起了梁紅玉為救岳飛多方謀劃籌措,豈知天不假年,轉眼間也是陰陽兩隔。當下又在韓世忠和梁紅玉的牌位前燃了香燭和敬灑了酒水祭拜,這才掩門轉身離去。
不多久,來到了一酒樓前,牌匾上寫著“望湖樓”三字,想起當年和岳飛見了道悅憚師回京復命后,曾在樓上看見了岳飛的《滿江紅》詞子書于屏風上,心頭一熱,走了進去。
但入得樓來,岳飛的《滿江紅》詞子已不見,換作了柳永的《雨霖鈴》詞,不由氣憤,叫道:“店家,你竟敢將岳元帥那首壯懷激烈、氣貫日月的《滿江紅》詞子換成這首哀婉纏綿的艷詞么?”
那店家忙道:“客官冤枉小人了,實是京城中不許懸掛岳元帥的片言只字,若有犯者,滿門抄斬,籍滅九族……”說罷,連連作揖陪罪。
趙信驚詫住了,自言自語道:“竟有這等事么?連岳元帥的片言只字也不許懸掛張貼?”頹然坐倒在凳上,揮手讓店家退了下去。
忽聽得對面閣上有人嘆道:“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云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戊,笑儒冠自來多誤,功名夢斷,卻泛偏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吊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p> 趙信忙凝神看去,見是兩老者,心下一顫:“嘆流年又成虛度,嘆流年又成虛度……,是啊,我大宋多少有用之士,卻不能去殺敵復國,只能日日泛偏舟吳楚,虛度年月,怎不教人憂憤滿懷?我大宋江山何時得復?如何得復?……”
正悲著,樓下車馬轆轆,一隊官兵押解一名犯人經過。那犯人被鎖在囚車上,衣發零亂,滿身傷痕,卻哈哈大笑,道:“死有什么可怕?能追隨岳元帥而去,死得其所耳,死得其所耳,哈哈,哈哈……”隨之仰天吟道,“忠臣為國死銜冤,天道昭昭自可憐。留得青史二三冊,是非千載在人間?!?p> 一名官兵大怒,舉起馬鞭照著他頭臉一鞭搠下去,罵道:“叫你吟,叫你吟,且看是你的嘴巴厲害還是老子的鞭子厲害些?!蹦鞘咳吮淮虻醚鳚M面,道:“當然是老子的嘴巴厲害些?!比岳^續吟道:“將軍埋骨處,過客式英風,北伐生前烈,南枝死后忠。山川戎馬異,涕淚古今同。凄斷封丘草,蒼蒼落照中。”
那官兵氣怒之極,跳將起來,照著他頭臉又是唰唰數鞭直擊下去,打得那士人昏厥了過去。
跟著又有一人從另一處被押過來,滿身血污,扛著木枷,拖著鐐銬一步步緩行,一般的吟道:“經略中原二十秋,功多過少未全酬。丹心似石憑誰訴?空有游魂遍九州?!薄白怨胖頁嫉弁躋?,全忠全義不全尸,武昌門外千株柳,不見楊花撲面飛。”那押解的官兵卻不打罵他,只冷冷的道:“你愛吟便吟罷,不然人頭落地便沒得吟了。”
趙信暗道:“這些詩皆是寫岳伯伯的,想不到岳伯伯死了這許多年了,眾百姓仍寧愿舍了性命頌揚他?!?p> 忽聽得那吟“嘆流年又成虛度”的老者低聲問其同伴道:“咦?這人不是林升么?”那同伴驚訝道:“不錯,正是在臨安官邸題詩的林升,想必是他題的那首詩惹禍了。”
那老者道:“這位林大人題的詩也不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豢上Я執筧舜巳ブ慌亂膊荒芑貋砹恕0?,不過又豈止是林升?這兩三個月來,官兵已在江浙一帶抓了數十名有名的文士了?!?p> 趙信忙走過去,問道:“官兵為什么要抓他們?”那人道:“除了一些是和林大人一般提詩譏諷朝廷和懷念岳元帥的外,還有一些是不肯曲筆改志惹的禍?!壁w信道:“什么曲筆改志?”
那人道:“自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害死岳元帥后,皇上對他寵眷日隆。不但其母得封為秦魏國夫人,尚讓其養子秦熺舉進士,授為秘書少監,掌領國史。自建炎元年至紹興十二年間共五百九十卷,凡是詔書章疏中稍有忤及秦檜的,即改易焚棄,另讓王揚英、周執高等人寫書頌揚秦檜功德,呈獻給圣上。唉,像這等無恥吹捧之言,我等自覺汗顏,難以寫出半句,但那王、周二人竟寫得揚揚灑灑兩千余言,恬不知恥,高官厚祿,指日可待。這還不算,秦檜又下令嚴禁私家著述,遇有守正辟邪諸學說,輒視為旁門曲學,一律查毀,不得梓行。哼,他這樣做,無非是要掩遮他謀害岳元帥之罪罷了。自去年至今,已逮了數百人了,但史家是殺得絕的么?當年齊國的相國崔杼殺了國君齊莊公,被太史們直書,崔杼先是殺了太史伯,繼而又殺了太史伯之弟太史仲,但太史仲之弟太史叔仍要直書,崔杼殺了太史叔之后,太史季還是要直書,崔杼方明白,史家是殺不完的。現今秦檜欲要一手遮天,殺士人殺史家,比崔杼猶甚,但公道自在人心,他又如何能寒得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抓了這許多士人和史家去,只怕又要興起一場大獄了,唉!”說到最后,已是滿臉悲憤。
趙信也聽得悲憤難抑,眼看那輛囚車和林升要從樓下被押過去了,正要追下去,樓梯口處“托托”聲響,有人走了上來,叫了一聲:“趙兄弟。”卻是楊幺、劍通道長、忠烈師太等人。趙信一喜,迎上前道:“眾位英雄可都安好?”眾人點了點頭,原來諸人正是范鐵芙告知而來。
趙信讓眾人分坐入座中,以免惹人側目,然后問道:“現下朝中如何了?”楊幺道:“秦檜這奸賊又要大殺群臣,前兩月,太祖五世孫趙令衿看秦檜所作的《家廟記》,順口說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句話,被人告發;御史徐喜揭發趙鼎之子趙汾與趙令衿關系密切,被送入大理寺。秦檜深恨趙鼎、張浚和胡寅,但趙鼎趙大人已死,遂讓趙汾自誣與張浚、胡寅謀劃叛亂,想將他們一網打盡,受牽連者達五十三人。如今案已坐成,要擇日問斬?!?p> 趙信拍案而起,驚怒道:“這狗賊!難道他真要一手遮天了么?”劍通道長道:“趙兄弟可小聲些,剛才趙兄弟也看見樓下走過之人了,這些士人也是要處斬的,只怕這一場冤獄比他四年前興的王庶二子、葉三省、楊煒、袁敏求四大獄案尚要波及的人眾,不下數百人被殺?!?p> 趙信氣得又要發作,楊幺道:“不過慶幸的是,秦檜這奸臣像是病重了,不能寫字,是以……”
眾人見他忽然住口不說了,抬頭往樓下一看,兩人正往這邊上來。當中一人是個郎中,留著兩撇八字胡子,另一人是秦檜府上的管家,姓費。趙信和群雄暗奇:“他們來這兒干什么?”忙各自轉過了身去。
那費管家挑了一副座頭,引那郎中坐下,道:“姚大夫是蘇州城中有名的大夫,這次可幫了費某的大忙了,否則費某連尋了半月,連半個大夫也沒尋著,定要遭丞相重責了。這次權當是費某為姚大夫接風,待姚大夫治好了丞相背上的惡疽后,不但金銀珠寶無窮數,便是高官厚祿,也隨手可得。”
那姚大夫叫姚百圣,登時眉飛色舞,兩眼放光,仿佛大堆的金銀珠寶已堆在跟前一般。
趙信暗道:“臨安城和蘇州一帶極多名醫,如何會連半個郎中也尋不到?”但見那兩老者正滿眼鄙夷的瞧著姚百圣,一下已明了:必是眾郎中也痛恨秦檜這奸賊,故遠避了去不肯醫他。
姚百圣滿臉堆笑,道:“姚某一切全賴費管家栽培了,日后得飛黃騰達,一定不忘費管家的大恩?!蹦琴M管家連連拱手,道:“好說,好說?!邊@時伙計端送上了精肴佳釀,二人遂斛光交錯起來。
過得一陣,姚百圣道:“既然秦丞相背痛異常,我們便先去給丞相看病如何?”趙信等人暗怒:“此人竟是急著去討富貴,不能再等片刻了。”那費管家大喜,連聲道:“好極,好極?!備讀算y兩,二人離座下樓而去。青塵子和昆侖子忍不住對姚百圣暗地啐了兩泡口水。
群雄回過頭,趙信道:“你們先去救林士人和眾位史家,我到皇宮里去看看?!?p> 群雄答應,下樓而去,跟上押著林升和那士人的車輛,來到城外一片林子中。為首的官兵頭子忽然獰笑一聲,道:“林大人,我們兄弟也懶得再送你去遠一些了,這兒便是你的葬身之處罷?!迸e起大刀向林升劈頭砍下。
楊幺拾起一顆石子,向他手腕打去,那官兵頭子手腕一陣大痛,大刀登即墜地。眾官兵大驚,各人抽出鋼刀,凝神戒備。
那官兵頭子拾起刀向四周看了一眼,喝道:“是誰暗算老子?快滾出來!”他話聲剛落,楊幺又“嗤嗤”彈出兩顆石子,一顆正中他門牙,打得他滿口牙齒斷落,另一顆則擊向他左腿膝關節,那官兵頭子膝蓋一軟,“咚”的跪倒在地。
這一下眾官兵嚇得失魂落魄,知道是有武林高手在附近,發一聲喊,一窩蜂般的逃走了,那官兵頭子也一瘸一拐逃了去。
林升見狀,知有高人相救,忙自行打開枷鎖,然后又救出了馬車上的士人,二人向四周作了一揖,逃進林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