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葉枯而落乃是天理。
可唯獨這東山,想從這綠意盎然中找出枯葉一二卻是更難。
厚重的青石磚在山中鋪成石梯,從林間蔓延至山頂,青磚映綠樹,一片生機勃勃,初冬的寒意在這山中不僅都弱了幾分。
可魏琛卻沒心情感受這份意境,手中的青香不知何時已被捏斷,魏琛盡力的控制著自己不去發作,否則壞了祭祀之事,無疑是送別人把柄,五家過往中的確明爭暗斗無數,可魏琛如何也沒有想到,五家被發配至此,相安無事這么多年,本該一條心之時,賈家卻會去算計一個小輩。
魏琛眼中變得越發的冷,雙手用力握緊,關節變得發白。
在幾位家主中,除了陳老家主便是魏琛年紀最大,魏琛老來得子,凌云二字就能看出魏琛對兒子的期望,以前將女兒當兒子養,魏琛言傳身教,雖然狠心,但女兒的表現也沒有讓魏琛失望,兒子出生后,魏琛依舊嚴厲,可心中還是不自覺的多了幾分寬容。
但今早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些賬,魏琛想都不敢想是兒子做的,欠銀子事小,可重要的是,魏凌云手中的幾條人命,身為魏家家主魏琛當然可以遮掩過去,但魏琛一生都克己復禮,不想愧對列祖列宗,執意要行家法,在全族人面前將魏凌云杖斃,可結發老妻拼命阻攔,魏琛終究還是心軟了,最終只將魏凌云雙腿打斷丟入了一個偏僻小院中,讓其永遠不能再出半步。
可是,凌云終究是自己的兒子,親手打斷了他的雙腿,還要廢了他的一生,魏琛的心如何能不痛?
魏琛牙關緊咬,眼里似下定了什么決心,此事,我魏家必定加倍奉還。
......
幾位家主身后
王金榜的口水已將贏春秋的肩膀打濕,王金榜覺得鼻子有些癢,就在贏春秋的身上蹭了蹭,待鼻子不癢后,繼續舒服的睡去,贏春秋背著王金榜緩緩而行,想起了昨夜在城中看到的幾處機巧小鋪子,此事過后去買些小玩意,徒弟大概就不會生氣了吧。
能讓王金榜不發火,贏春秋一時有些得意,他的徒弟,可是讓整個春秋書院都頭疼不已的小家伙啊!
而一直跟在贏春秋身后的賈仲,望著師徒二人的背影,眼中無比懊惱,方才幾次上前示好,贏先生居然完全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這讓賈仲有些驚疑不定,如此態度,贏先生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
此時
柳不語正踩青石磚慢行,不去看山間,低頭望著腳下,想著五家到底用了何種手段,才讓這些青石磚光滑如鏡,毫厘不差。
一旁,即便雙手握著三柱青香,也壓不住跳脫稟性的陳子玉,開始覺得有些無趣,山間樹多可只有綠意,晏齡手中的書也太過陳舊,而晏老家主雖身體硬朗,可對于陳子玉來說,走的還是太慢,一看柳不語在看腳青石磚,陳子玉用手肘拐了一下說道:“這東山可不簡單,我五家可是把多數錢財都扔里面了。”
柳不語扭頭望向陳子玉,等著下文。
陳子玉一看有事可做,得意一笑,五家的事,論詳細,陳子玉說第一就無人敢說第二,在別人都讀書寫字的時候,陳子玉便絞盡腦汁的翻盡了每一本書問了每一個人,就為了知道五家背后的那些隱秘的有趣之事,陳老家主不知教訓了陳子玉多少次,可最后還是不勝其煩,只得將所有秘密都告訴了孫兒。
陳子玉指了指青石磚說道:“這些石磚,一塊塊能如此厚重光滑,可都是因為石料是從整個古岸郡里挑選出的,石料色澤不能差,得白中帶著淡青,質地要偏柔,否則經不起打磨,而且東山上供著多少位五家祖先,那從山腳到山頂就只能用多少青石磚,再加上五家重金請來的無數手巧石匠,每塊青石必定是從他們手中鐵石細細打磨而出,經過幾十年才有了腳下如此多的光滑如鏡的青磚。”
聽著如此繁瑣,如此費時費力,柳不語下腳都輕了許多,生怕將青磚踩壞。
而低頭看書的晏齡突然出聲問道:“那此間的這些樹為何四季常青?”
陳子玉瞪大雙眼,不可置信的望著依舊在低頭讀書的晏齡問道:“晏兄,這事可是你晏家操辦的,你真不知道?”
晏齡抬頭望了陳子玉一眼,認真想了一會回答道:“我當真不知。”
陳子玉一拍腦門,也反應了過來,眼前的晏兄,可是打小就與自己截然相反,除了書便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不知道那也是理所當然。
陳子玉解釋道:“這東山本與周圍群山無異,四季更替,枯榮循環,而我幾家被發配到麓泉城后,那位傳學天下的賢圣曾經承過五家祖先的恩情,便從太祖那為五家要了一道圣旨,準我五家替祖先修一處棲身之所,后來有位了塵寺的高僧云游至此,指點了幾句,家主們才下定決心將供奉的文廟修在東山,幾十年來,費了無數錢財從王朝各處運來了一些奇木,按照秘藏的風水之術漸漸的改山改勢,直到十年前才將整個東山變成了四季常春的小福地。”說著話陳子玉又指了指山路兩旁的樹木說道:“晏兄,別看這些樹木錯雜而長,似隨意而為,其實這山中的每一棵樹的長勢都有大學問,暗藏玄機,只是我對這風水之術不太感興趣,也就沒有深究。”
晏齡方才不經意的望了幾眼東山,便看出了這些樹不簡單,陳子玉此時說完,晏齡也明白了許多,收起了好奇心接著看起了手中的書籍。
陳子玉晏齡不清楚,柳不語卻看得明白,文老頭讓背的地竅經中就有四季常春之說,在陳子玉說運來了一些奇木時,柳不語就明白了五家是如何將東山改勢的,那些奇木分別是三十六棵恒壽樹,與七十二段長春木,東山被分為陰陽兩面,一百零八處地穴,恒壽樹在陽,長春木在陰,陽面栽百草相襯,陰面藏十方土相穩,快則四十年慢則一百便可成一處小福地,雖不及那些真洞天福地,但手筆已然不小。
柳不語從四周望去,想從中找出一棵恒壽樹時,陳子玉卻突然拍了拍柳不語的肩膀低聲說道:“快看,前面的就是一座小文祠。”
柳不語抬頭向上望去,遠處青磚路旁的樹蔭下,出現了一處小文祠,不過與其說是文祠,卻更像是一座小土地廟,文祠有一人多高,與一旁的幾棵巨樹嵌在了一起,文祠屋檐如月牙翹起,四角之下掛著一串青銅片隨風搖曳。
先到文祠旁的晏老家主,舉青香朝文祠鄭重的拜了三拜便繼續往前走去,隨后的五家人也都是如此,直到柳不語走近,在陳子玉和晏齡持香而拜時才有機會細細打量,文祠中有十幾位書生的雕塑,每個雕塑雖然只有巴掌大小,但神情動作卻都栩栩如生,十幾位書生臨溪而坐,坐而論道。
山路漫漫,青石無數。
越往東高處便出現了越多的文祠,文祠似乎在隨山而長越來越大,有賢士竹林飲酒對弈,有大家梅下提筆而書,有詩人對銀月而吟,有狂生踏大江而歌……
無數五家祖先,在青磚山路上的文祠中匯成了一幅幅波瀾壯闊的畫卷,漸漸的,連柳不語也開始認出了一些在歷史長河中刻下了一筆的五家先賢。
山中的淮漢讀書人,在見到頭一座文祠時就在議論,有人認出了其中的一個書中之人,就開始肆無忌憚的賣弄起了見識,漸漸的議論聲就大了起來,似乎誰的聲音大些,誰的學識便更加淵博,五家無人出聲制止,只是默默的拜上三拜,繼續往前,可越往山頂走,山路上的議論聲卻越來越小,那些讀書人看到的多了,才真正的明白了何為五家。
五家的過往,璀璨奪目,如漫天星辰,早已無需向他人證明。
若我在,那漆黑長夜中,便是星河燦爛。
漸漸的,青石磚上,所有人都變得鴉雀無聲,一同跟著五家參拜,一同默默的往山頂而去,人人面色鄭重,如朝圣一般
但,的確也是朝圣。
……
山中不知歲月
在此林間行走,一切也變得模糊。
魏照云獨自一人落在了五家最后,閑情逸致的賞著山中風景,面色愉悅,魏照云周身空曠,五家無人敢上前與其并排而走。
不知過了多久,在瞧完了最后一座文祠,走盡了最后一塊青磚后,天上的厚云遮住了日光,兩旁樹木漸矮,柳不語站東山之上,眼前一切豁然開朗,眼中只剩驚異。
云朵之下,山巔之上,一座文廟盡入眼中。
云冠松華檐,痕青柏玉墻,巨石間錯落一十七閣,在山巔連成了一座天大地大的文廟,文廟百畫百文窗中,隱隱能見偉岸身影無數。
贏春秋立于廟前,仰面觀廟而視,心有觸動,贏春秋見過蘇家的觀月樓,見過窮奢極欲的皇宮,也見過云海之中的天下先,更別說那處住了多年的春秋書院。
可此處文廟,乃世間獨一無二。
五家前朝時就在著手準備尋一處群山翠巒,在群山中建起天下第一文廟,讓世人朝拜,為了讓文道一脈獨顯,五家讓家中精于工者要為文廟重新開辟一脈,絕不能跟外界有任何相似,為了做到真正的獨一無二,前前后后,五家花了百年時間,若不是太祖,五家的確有可能造出一處文人仙境。
可今時不同往日,五家號稱群山仙境,一眼望不到頭的文廟只能縮于一山之中,雖少了磅礴大氣,但能在此留下的,必定是無數人嘔心瀝血的佳作。
贏春秋細細的打量著文廟的每一寸地方,似有所悟,衣袖微晃,身后背著的王金榜感覺到了什么,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抬眼一看,叫道:“好漂亮的房子!”
百年心血,細致入微,融于山巔,返璞歸真。
晏齡也終于走完了山路,合上了手中書籍,輕聲自語道:“三千五百九十一。”
說的當然是青磚之數。
晏齡眼中迷惑,抬頭望向文廟不解的問道:“此山為何多了一?”
山巔的云彩多了幾片,可既然是自言自語,這個問題也當然無人回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