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家之事由太祖落子,經幾十年的布局后,再由當今陛下收官,朝中當年染了五家無數鮮血的幾位老將軍,想以死相諫讓陛下收回成命,可到最后,太宰進了幾位的府中談了幾句,再次上朝后就全都變得一聲不吭,幾位老將軍尚且如此,朝堂上自然無人敢再多嘴,祭祀文脈也就成了定事。
可朝堂上越是風平浪靜,私下就越暗流涌動,五家入朝,既有得利者就有失利者,那些失利的官員不敢犯上怒,卻也能悄悄的動些手腳,五家祭祀一出,各州凡去古岸郡者便一律不查,過關者也一律放行,做這一切,明里是支持五家祭祀,暗里卻是為了告訴藏在天涯海角的那些魔教余孽,古岸郡的路已暢通無阻,麓泉城五家的文脈,任由魔教自取。
朝中某些人相信,幾十年前埋骨亂天下的魔教,被太祖帶重兵圍剿也絲毫不懼的魔教,絕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
可是
幾十年對于人來說足夠漫長,足以讓人忘了魔這一字意味著什么,忘了那些曾經的恐懼,忘了那千百年前記載的慘事,對于他們來說,那個已經被太祖剿滅的魔教,那些個在書中記載的魔,只不過是個故事罷了,既然是一個故事那又如何抵得過手中利益被奪去的痛苦?
.....
......
幾十年來,魔教銷聲匿跡。
世間總有人會問,何為魔?
是濫殺無辜?是嗜殺成性?還是無惡不作?
其實
都不是,這些人或被稱歹人、匪人、惡人,但終究是人,絕不是魔。
魔為何而出?
世人并不知曉。
世間只流傳著一句老話。
圣人一出,魔影隨行。
當然,這話被讀書人大肆抨擊,可盡管如此,這句話依舊在民間流傳。
世人只將其當個茶余飯后的談資,不知且不信,說到底,圣人他老人家怎么可能會與魔頭扯上關系?而讀書人更是聽聞便怒發沖冠,動則就與人拼命,誓要用這條性命來捍衛圣人顏面。
然而
一手寫下千古文史的五家的歷代家主都知道,民間流傳如此久的話,是真的,但即便這樣,這事也要爛在了每位家主的肚子里,絕不可說出一字。
自天地間第一位圣人出現,尋得浩然之氣時,天下讀書者就可聚氣于身,邪祟不近,百病不侵,從那時起,讀書人的地位徹底比普通人高出了一截。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就是出自那時的狂士之口,漸漸的,有的讀書人將普通人看作與牲畜無異,如牛羊一般,任意驅使,不顧死活。
可天道昭昭,天理循環。
圣人自小有一好友,兩人無話不說無話不談,勝似兄弟卻比兄弟更親,歲月變遷,圣人終究成了圣人,開辟文道,受萬人敬仰,好友依舊是好友,只不過成了勞苦一日也只能盼著老天賞眼的農夫。
圣人視眾生皆平,待萬物如初,文道初辟,有無數學問要做,每遇疑惑,圣人就會找好友聊上一二,好友的話樸素至極卻能直碰本質,圣人再有所得,每每都聊至深夜才歸。
可圣人終究是人,他要帶著人們在這滿是異獸的地方立足,還要尋求這天地間的學問至理,早已無暇顧及其他,他沒有看到好友的妻兒無一頓飽飯,也沒有看到好友被繁重的農活壓彎了腰,只要他來,好友依舊笑著與他聊天,目送他遠去,他依舊是那個被天下讀書人尊敬為師的圣人,只需心系天下大事,他以為,好友亦是如此。
直到某天
村莊燃起大火,一頭口吐烈焰的白角異獸在村中肆虐,咬殺村民,而村莊之外,一群讀書人正飲酒作樂欣賞此景,異獸殺這些牲畜,在他們眼里,跟欣賞猛虎搏兔并無區別。
最終,異獸毀去一切離開,那群讀書人也看的盡興揚長而去。
滿是漆黑濃煙的廢墟中
斷了一臂的好友活了下來,站在燒焦的妻兒面前欲哭無淚,他抬頭望著青天,只問了一句:
“憑什么?”
可周身早已無人回應,只有萬里晴空落雷。
十日后
圣人都城講學八十一日,傳學講道,好友入城聽了八十一日,隨后漠然出城。
自此之后,世間便出現了第一尊魔。
因圣成魔。
魔蹤所現之處,必定血流成河,魔每噬殺一位讀書人便強上一分,天下再無人能阻攔其半步。
終于
魔出現在都城之下,圣人執君子筆而出。
魔問:“憑什么?”
圣人無顏回答,提筆而起!
那一戰,都城被毀,無數人死去,隨后從都城一路打到霾山,所過之處,山河移位,異獸躲避。
魔停于霾山山頂,圣立于霾山腳下。
故人相望,一人漠然,一人愧疚。
不知故人間說了什么,圣人離開了霾山回到都城,之后圣心崩毀,大道不存,而那尊魔,也再未出現過。
十五年后,圣人再由仁道入圣,以仁道治世,只是那之后,浩然之氣就不再是讀書人可以隨意驅使之物,只有天下站的最高的少數人,才知其所用。
讀書人終于又變回了人,世間也少了許多凄慘事。
世人只知第一圣人兩次入圣,不愧第一,可其中的崎嶇事,除了五家家主,天下很少有人知道。
若要問何為魔?
世間只有一個回答,食讀書人吸浩然氣的,自然是魔。
……
……
文廟前,山巔上,亂作一團。
無人再賞天空美景,無人再觀文廟綺麗,淮漢的大好山河,那得有命去看才是。
藏在人群中的魔教中人露出了獠牙,敲暈了周圍書生,殺翻了膽敢上前阻攔的江湖人,慢慢的往五家走去,有的剛進魔教沒多久的小嘍啰,不舍的回頭望了望那些倒在地上的書生,滿臉心痛,這一個個的可都是增進功力的天材地寶,浪費了實在可惜。
晏士禮望著那雙在混亂人群中看著五家的血紅眼瞳,心中嘆息,第一尊魔因圣而起因圣而逝,之后的千年里,無數魔頭陸續出現,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幾十年前,有魔出于霾山,立起魔教,魔教埋骨亂天下,方圓百里無活人,那位舍身入山配合太祖出兵圍剿,也沒能將魔斬盡殺絕,要是那日的計謀成功,天下再也無魔,那五家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魔一日不絕,讀書人一日難安。
血海僧手握白蒜站在幾具干尸身旁,伸手抓過一個油膩書生,將其全身血液吸入口中,可這血的味道很是難喝,浩然之氣也少的可憐,血海僧咒罵道:“混賬玩意,叫你不好好讀書,害得老夫喝了這么難喝的血,實在該死!”說著話血海僧抬腳將尸首踢的四分五裂,才算解恨,接著血海僧把舌頭伸出,用袖子將舌頭上殘留的血液認真擦去,再將幾頭蒜扔進口中嚼了嚼,折騰了半天,才將嘴中的怪味去除,可至始至終,血海僧的雙眼也沒離開過五家家主。
五家子弟全都被逼到了白云臺前,護衛持刀擋在前方,可人人面無人色,看上去可不像有一戰之力,魔教雖銷聲匿跡多年,可那些讓人毛骨悚然的往事,五家的人多多少少都在書樓中了解過一些,一想到接下來這等慘事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一些性子軟弱的直接就抱頭痛哭,一些更是被嚇的暈了過去。
可血海僧不知在等什么,依舊未曾上前一步,許多人往山下跑去,血海僧也不讓人阻攔。
終于
四周的樹林中飄出濃厚的藍綠色煙霧,緩緩向白云臺方向飄去,但凡與煙霧接觸者,全都倒地不起。
血海僧扭頭往煙霧中看去,不滿的抱怨道:“太慢了!”
煙幕中一道模糊的身影不屑的罵道:“閉上你的臭嘴,你行你來?”
說話毫不客氣。
魔教四人中,血海僧與這老家伙本就不對付,每次見面都不歡而散,可今日大事為重,血海僧只得怒哼一聲,在心中將煙霧里這又臭又硬的老王八祖宗十八代都罵了一遍。
可罵歸罵,正事要緊,血海僧邁步向五家走去,身后那道身影與煙霧也緊隨其后,待血海僧漸漸走近,幾位帶頭護衛一咬牙揮刀上前,組成了最簡單卻最實用的小刀陣向血海僧砍去,可不見血海僧如何動作,幾位護衛七竅鮮血噴涌而出,灑落一地,藍綠煙霧也向前翻滾,五家護衛一碰便倒地不起,不知死活,眨眼間,五家護衛就倒了大半,其余魔教之人在煙霧中無事,利索的上前將倒地的護衛全都殺死。
一時間,血染廟前。
白云臺上
柳不語一人而立,一身青繡道袍隨山風浮動,山風寒冷,吹得柳不語渾身冰涼,望著那雙可怖的血紅眼瞳,望著那如巨浪一般滾滾襲來的藍綠煙霧,柳不語心中無力感油然而生,練了這么多年的刀,在這些手段面前又有個屁用?
煙霧已擋住了所有去路,此時此地,便成了插翅難飛的絕地。
血海僧的眼神在五家子弟中挑挑揀揀,終于看中了一人,看著細皮嫩肉雙眼有神,就覺得味道應該不錯,正準備嘗嘗鮮,伸手抓出,身后煙霧中一道干巴巴的聲音喊道:“躲開!”
血海僧渾身一顫,感到了頭頂上傳來的莫大危機,腳向后一滑,拼命往后倒去。
藍綠煙霧上,一只腳悄聲無息的出現在了血海僧的頭頂,輕輕往下踩去,血海僧躲閃不開,妖異的血紅眼瞳變得更加明亮,四周死尸中的鮮血狂涌而出,一條條血蛇亂舞而起往那只腳上轟去,而煙霧中的身影猶豫了一瞬,也不希望今日出事,就從煙霧中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化作掌風向上拍去。
幾者相碰,如銅錘敲巨鼓,聲音響徹山巔,五家子弟被震的頭暈眼花,站在高處的柳不語更是被掀了一個跟頭,在白云臺上滾了幾滾,滾到了銅鼎下捂著耳朵的王金榜身旁才算停下,王金榜得意的望了一眼柳不語,心中慶幸,還是贏春秋這家伙有遠見。
白云臺前浪潮一般的藍綠煙霧從四周往外散去,眨眼間,煙霧便煙消云散不復存在。
山巔重回晴朗。
青香在手,文廟依舊。
飛舞的血蛇散落,在地上濺起一朵朵鮮紅梅花,好似一幅雪梅爭春。
血海僧身旁多出了一位披著掉毛皮襖的干瘦老頭,兩人望著遠處負手而立的黑衣黑發之人,神情戒備。
而那黑衣黑鞋,長發用黑布系好的人也上下打量著魔教二人。
血海僧瞧出了偷襲自己的是何人,一時怒火中燒,這天下誰來阻攔,血海僧都不覺得奇怪,可唯獨你這滿手鮮血以殺止殺的瘋子,憑什么來這裝好人?憑什么來攔我魔教?
一旁披著皮襖的老頭也陰沉著臉說道:“宋止殺宋陰,我教這些年與你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幾個老家伙也敬你三分,今日你要阻我教教主重見天日,這可是與我教不共戴天的大仇,你確要這么做?”
宋止殺幾字一出,五家眾人都嚇了一跳,滅門滅派,屠城屠村,太平榜上兇人無數,但殺了這么多人的也就宋止殺一人,而且做出了這么多兇事還能在淮漢王朝圍殺下好好活下來的,天下也就宋止殺而已。
如此殺神出現在東山上,帶來的震撼程度可比銷聲匿跡的魔教大了太多。
而驚訝過后,五家子弟更多的還是好奇,全都望向了這位太平榜上的宋止殺,隨即又有些失望,世間傳說的以殺止殺的宋陰,嘴中有一對長獠牙,四肢如虎豹粗壯,一日不吃人一日不安寧,可眼前這人平眉睡鳳眼的白凈樣貌,誰也不能將其與那位宋止殺聯系起來。
山巔刮過一陣大風,吹的四周樹林搖晃。
柳不語狼狽的扶著銅鼎站了起來,眼中滿是興奮,方才從天而落將滿山煙霧踩散的一腳已經深深的印入了腦海之中,柳不語心向神往,而更讓柳不語興奮的是,眼前黑衣黑發的宋止殺,居然是那日與崔叔在一起的小宋,柳不語不僅興奮的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宋陰沒有發現白云臺上有人眼神炙熱的望著自己,但即便發現了,按他的性子也不會理會,宋陰低頭望了一眼新布鞋上的點點血跡,沒有理會老頭的話抬頭問道:“血海僧、尸遣將、屠狗輩和月媚姬,既然出來了兩位,剩下的兩位何不一起出來?”
宋陰聲音很小,但落在每個人的耳中都異常清晰。
魔教中有尸遣將之稱的老人沉默不語,只是身上的那件破皮襖上又掉了幾根碎毛,孤零零的往林中飄去。
血海僧血紅的眼瞳發亮,四周血腥味彌漫開來,血海僧咧開嘴說道:“別以為在太平榜上有個以殺止殺的名號,老夫便會怕,只不過一介武夫而已,你就想一人擋我四人?癡心妄想!”
宋陰眼簾低垂似乎快要睡著一般,出聲輕輕的回道:“宋陰雖讀不懂書中道理,學不來圣人言行,但宋陰也不怕先生蒙羞,一直以來都以讀書人自居,既然見到了魔教幾位,那宋陰便不是想擋上一擋,而是想殺上一殺,至于殺不殺得死,宋陰還是想先殺殺看才是!”
宋陰說完,山巔頓時冷了幾分。
血海僧全身皮膚變得如眼瞳一般鮮紅,指著宋陰大喝一聲道:“夠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