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航一來，便住了三四天，晚上和青年擠在客房的小床上，白日里或是去附近登山下水，或是和青年并排坐在后院的門檻上，喝喝酒，逗逗狗，望著頭上微微晃蕩的臘腸聊聊三年前分別后各自的經歷。
寧凝的大部分時間還是躺在床上，透過窗戶望著天空，聽著后院里兩人的聊天，有時也會在后院樹下坐一會兒，看兩個武林高手扔著樹枝逗狗玩兒。方航靠著根骨頭和黃狗很快便熟絡了，而寧凝除了很小時候印象中家里的兩只鸚鵡，就再沒養過什么動物了，黃狗見了她不會搖尾巴，也不會亂吠便是了。
一日三餐通常是有肉的，青年掌勺，方航看柴，做法都是包括但不限于來源于兩人這幾年走南闖北的經歷，因為某天常坐在矮凳上的寧凝說想吃家鄉的紅燒肉，便讓青年試了試。方航倒是去過江南，卻沒吃過這道菜，寧凝的描述語焉不詳，只是知道得多加糖，多加醬，所幸豬五花燉酥之后，總還是好吃的，那天的寧凝也多下了半碗飯。
寧凝的寶劍一直放在臥房門口，也有些時日沒出鞘了。而赤璃劍則隨手放在灶臺上，那天方航用劍穿著肉燒烤之后，就再沒動過它了。
北方軍隊動亂，幾日來有不少人流亡至此，小店也算有了些生意，只是本就剩下不多的豬肉便是要見底了，于是青年今日便起了個大早，打算去趟小鎮，便托方航留下看店。
寧凝休憩了數日，日常行動已是無大礙，便跟著去探聽些消息，灰白色長衫外多了一件大衣，與青年并排坐在驢車的車板兒上，方航蹲在門口，舉著黃狗的爪子向二人揮手。
……
小驢兒蹄聲噠噠，青年拉著韁繩，輕聲問道：“你主要想去打聽些什么消息？”
寧凝沉默了片刻，還是報了個名字：“主將騰鷹。”
青年輕笑道：“騰望將軍的兒子啊，不過最近往來的都沒聽說他落網的消息，想來沒事。”
又是片刻的沉默，寧凝開口道：“他是我義兄，騰將軍是我義父。”
青年愣了愣：“那這行軍打仗，也是苦了你了。”
寧凝低下頭，輕輕地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疤：“我倒覺得當個千金小姐更苦些。”
青年撓了撓頭，笑了起來：“說起苦啊，你知不知道一種天竺傳來的食物，叫苦瓜，那個苦啊，真是留在喉嚨里的那種苦。”
寧凝沒有抬頭，輕輕地回了句：“是嘛。”
“是啊，入口還覺得挺清香，等咽下去那一下真是。”青年不自覺得皺起了眉頭，“當場都想把舌頭吐出來。那次是去羊城，有個老丈和我說是行商給的好東西，讓我嘗嘗……”
寧凝依舊低著頭，細細地聽著，時不時應一句。
天蒙蒙亮著，驢蹄聲，車輪聲，青年帶笑的話語聲，和偶爾的應和，便是山間小路上唯一的人氣了。
……
到了小鎮，也恰趕上集市，興許是到了置辦過冬物什的時節，比以往更熱鬧些，賣菜賣豬的似也都認識青年和他的小驢車。
“喲小老板，沒幾天豬肉吃完啦？上次那豬肉可以吧，誒我這豬可養得好吶。這小哥兒之前沒見過啊，你要早說你有客人來吃這么快，昨兒我就給你送去啦。”
“嘿白菜要不要小老板，咱這兒過冬白菜不夠不行啊，你看我這菜多水靈啊，這朋友來看你，小老板來點兒？”
“竹子哥，這棗兒自家棗樹摘的，甜著呢，你要不要嘗嘗？”
青年似是很習慣這個場面，一邊笑著應和，一邊這家買點那家拎些，板車本也不大，一會兒也就差不多裝個滿滿當當，青年再一驅車，行到了一家成衣店前停了下來。
再一會兒出來時，手里便多了個包袱，跳上車一邊驅車一邊向寧凝道：“給你買了兩件衣服，總穿我的也不是個事兒。”
寧凝愣了愣：“我倒是不介意。”
青年笑了：“那怎么行，你看這一路人都把你當漢子，都是我這件衣服害的。”
寧凝想了想，點了點頭，沒有回話，青年見狀倒是好心情，笑呵呵地趕著驢兒，載著一車菜肉，向著山間小道晃了過去。
……
回了小屋，臥房內，寧凝褪了長衫，榻上擺著兩套農婦裝扮。
窗雖關上，卻還是有些風絲透了近來，便打了個寒顫。
寧凝看著身上的繃帶，指尖撫過裸露的肌膚，和猙獰的傷疤，輕笑著搖了搖頭。
即使是女性打扮，又怎么樣呢。
……
黃狗在青年腳邊搖著尾巴轉來轉去，使勁嗅著青年的氣味，青年剛把驢栓回棚內，正和方航卸著貨，抬頭見寧凝穿戴整齊走了出來，直起身打量了幾下，笑道：“這樣可好看多了。”
方航倒是撇了撇嘴：“這就普通農婦裝，你買也不買點好看的。”
寧凝淡然道：“這樣就好，很合身，謝謝你。”
青年頗有些小得意：“當然合身，也不看是誰選的。”
方航倒是好奇了：“你怎么知道合不合身的。”
青年一愣：“這個嘛，做飯做出來的目測功夫，誒小航板車上那扇豬肉你搬一下，我把這些鹽啊的放一放。”
方航笑得頗為促狹，卻沒有乘勝追擊，轉身出了里間。
青年看了看表情沒什么變化的寧凝，有些尷尬道：“當日幫你治傷，還是看到了一些，所以大概知道……”
“我知道，不用在意。”寧凝打斷道，卻覺得這話說了不如不說。
青年撓了撓頭，嘿嘿傻笑兩聲，這才擺弄起買的物什。
門前想起一串馬蹄聲，本以為是客人到訪，青年趕緊加快收拾的速度，卻聽得兵刃出鞘破空聲，趕緊放下手里的鹽罐，往前走去。
小屋前圍了十來號人，軍士打扮，為首的卻是個年輕女子，一身暗紅勁裝，姓顧名如初，乃驃騎將軍顧材的侄女，騰望謀反被抓后，朝廷便派了顧材接管北軍。
地上躺著兩人，散落著兩把軍刀，方航則拎著豬肉，皺著眉頭道：“怎么一聲不響就打上來，臟了我這豬肉怎么辦。”
顧如初見方航竟是以豬肉為武器，揮手間便重傷兩名好手，抬頭確認了豐萊客棧的招牌，向青年厲聲道：“你是清風無痕？”
方航微微愣住，青年則不緊不慢地步出門前，腰間白巾擦了擦手，好整以暇地笑道：“各位有何見較？”
顧如初眉頭微蹙：“你是清風無痕？”
青年微笑點頭道：“敢問姑娘，是為誰討債？”
“左將軍顧惜，十二年前，棗山腳下，眉莊大戰后，為賊子偷襲身亡。”
“是有這事，各位依北虎前輩尋來的吧。”
顧如初聲音愈發凌厲：“你還敢提起高爺爺，今日新仇舊賬一起算了罷。”
青年眉頭微蹙：“敢問北虎前輩安好？”
“你做的不知道嗎，高伯伯途中被你伏擊重傷，但你沒想到他還是撐住了，鹿溪鎮北豐萊酒棧，尋得我好苦。”
青年微愣，寧凝卻跟出了門道：“高虎不是他殺的。”
顧如初見到寧凝卻是一愣，欲言又止。
寧凝看向青年，淡然道：“他救了我。”
顧如初沉默片刻，重又開口道：“你說的話我信，十二年前想來也不是他做的，我只想知道，清風無痕究竟在何處。”
青年嘆了嘆：“那是我師傅，已經去了。”接著微笑道：“便全算在我頭上吧。”
顧如初看了青年數息，只得到一張笑臉。右手一揮，軍刀紛紛掣出：“你既然接下，那就莫怪下手無情了。”
這時方航卻走了上前，轉過身，看向青年，四目相交：“你是清風無痕？”
青年搖頭避開目光，無奈笑道：“原來我還欠你些什么嗎。”
方航眼神凝重得可怕：“你師傅，真的去了？”
青年重新看向方航的雙眼，淡然道：“師債徒償，公平地很，不過……”說著瞟了眼寧凝，“她托你照顧。”
方航沉聲道：“憑什么？”
青年看了看地上的豬肉，似是想起了什么，笑道：“后院的臘腸？”
方航緊盯著青年，突然笑了：“好，那我出手了。”
青年輕笑著：“好。”
周圍眾人依舊持著兵刃，卻沒有上前，魑劍方航，清風無痕，拼個兩敗俱傷才好。
方航腳尖挑起地上的尖刀，刀鋒畫了個半圓，指向青年。
青年左手握著右手手腕，放于身前，似乎在迎接客人，剁骨刀依舊別在后腰。
迎來的是一道銀光。
而他沒有躲，沒有擋，只是站著，笑著。
刀很快，轉瞬就到了身前。
“當！”卻被什么蕩開了。
眾人循聲望去，是一塊普通的石塊，或者說曾經是，落地之后已碎成了數塊。
方航捏了捏自己持刀的手腕，抬頭，望向屋頂。
一個中年人，一襲白衣，高而清瘦，身背長劍，卻帶著一股書生氣。
青年卻低下了頭，看不見表情。
中年人看向青年，淡淡地開口了：“我的債，不需要你來幫我還。”
青年沉著頭，聲音也變的低沉：“北虎那個老人家，也是你？”
中年人望向遠方山林：“是我，只是他功夫極佳，還是逃走了，不然也沒這些麻煩。”
青年搖了搖頭，輕聲道：“總是逃不過去的。”
中年人望向遠處，沒有回話。
青年依舊沒有轉身：“你說過不會出現在我面前。”
中年人輕柔地笑了：“是。”
“我說過，再見就要殺你。”
笑容依舊：“是。”
“那我今天沒有見過你。”說罷轉身，目光緊盯著地面，走進了小屋，關上了門。
中年人輕笑著搖頭：“這個傻孩子。”
顧如初卻是忍不住了：“清風無痕？”
中年人笑道：“這名號也是有點長了，我叫杜寬。”
遠方傳來隆隆腳步聲，女子感到安心，心里盤算著怎么拖住杜寬。
杜寬道：“北虎，顧朝都是我殺，一切怨憤自我起，當至我終，你可答應。”
“你怎么證明？”
“這很容易啊。”杜寬輕笑著，握住了身后的劍柄。
眾人神色一凜，嚴陣以待。
突然，視線中多出了幾許銀絲，四周叮叮當當一陣亂響。
中年人的身影出現在了眾人身后，劍垂于身側。
眾人手中的兵器卻掉了一大半，只余幾個人捏著自己的手腕，轉頭駭然看著中年人。
“這劍還算證明吧。你看，若不是為了他，你們已經死了。”中年人慢慢地收劍回鞘，望著小屋的木門，輕聲念著，“這傻孩子，到了這地步還想擔著，真是個好孩子啊。”
顧如初沉默片刻，看了眼寧凝道：“好，我只為報我父和高伯伯的仇，對別人沒興趣。”
“那就好，你不用想著拖住我，我會等你們的，北鳴山天聚峰。”
“等你們能殺我了，就來吧。”
中年人溫和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