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瑤華起身從床頭抽屜里取出一個(gè)墨色瓷瓶來遞給梨月瞧,問:“方才你二哥給了我這個(gè),你來瞧瞧罷。”
梨月接過瓷瓶放在鼻前一聞,怒道:“爹好狠的心。這藥倒不是什么無憂丸,只是先服了無憂丸,再每日吃上這藥,不出三個(gè)月,公主便將這一年多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
不聽則已,一聽之下瑤華只覺晴天霹靂,身子搖搖欲墜,幸好梨月眼疾手快將她扶下,勉強(qiáng)靠坐在椅子上。
“為什么…為什么你爹要這樣做?”瑤華強(qiáng)行讓自己鎮(zhèn)(zhèn)定下來。
圓桌之上有一壺冷酒,不知何時(shí)放的,梨月一路行的匆忙,也顧不了許多,自行給自己倒下,連喝了幾杯才放下。
這才道:“公主,前些日子我爹來了京城,簡直是烏煙瘴氣。”
便將這些日子發(fā)(fā)生的事情通通說了一遍,最后道:“因二哥選擇靈州城,爹便便逼著他要給你吃下這藥,否則他便趁夜進(jìn)(jìn)宮暗殺于你。”
瑤華只覺渾身冰涼,四體麻木,半天回不過神來。
梨月道:“只怪我爹,素日來娘常說他行事霸道,不顧別人,如今非但逼著大哥妻兒不得團(tuán)(tuán)聚,還要逼得二哥和你斷絕關(guān)(guān)系,三娘五娘兩個(gè)一個(gè)中用的都沒有,一個(gè)派的上用場的都沒有。”
驚慌無神之間,瑤華踉踉蹌蹌往后去,直到挨著一處美人榻方才止住身子。
“公主?”梨月見她如此,倍覺痛心。
她在宮中這幾個(gè)月,可是瞧的明白,瑤華雖不怎么言語,心中可是實(shí)實(shí)在在有自己二哥的。
如今看她呆呆發(fā)(fā)愣,心里難過,梨月便道:“爹雖然不愿大哥娶了大嫂,總歸大嫂腹中有了孩兒,過不多日娘一來,爹也不敢多說什么,他們還能和睦處著,可公主這藥一吃,你們就…”
瑤華此時(shí)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zhuǎn),從這些話里回不過神來,亦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只是癡呆呆的在榻上發(fā)(fā)愣。
“公主…公主?”梨月低聲在她邊上喊道。
“梨月,你先出去吧,我想略躺會(huì)兒。”瑤華勉強(qiáng)道,似乎用盡全身力氣。
梨月見她如此,也不知該如何去做,只得說:“過會(huì)兒我二哥定會(huì)來宮里看你,你可千萬別吃。”
瑤華點(diǎn)點(diǎn)頭,并不說話。
待梨月走后,瑤華靠在榻上半天說不出話來,眼里淚珠打轉(zhuǎn)(zhuǎn)。
一雙玉手微微發(fā)(fā)顫,秋姑進(jìn)(jìn)來后見她這番模樣嚇了一跳,立刻上前道:“我的公主啊,這是怎么了?”
瑤華恍惚道:“什么時(shí)辰了?”
“酉時(shí)了,約莫將軍快過來了。”秋姑姑擔(dān)(dān)心道。
“喚人打盆水來,對了,讓廚房備好飯菜,再準(zhǔn)(zhǔn)備兩壺青梅酒來。”瑤華胡亂用帕子擦去臉上的淚痕。
“還有,多備些熱水來,本宮要沐浴。若將軍來了,先勸他用些飯。還有,把棋盤擺上。”說罷,瑤華起身就往外去。
“對了,去永康宮一趟,不拘是金嬤嬤還是錢嬤嬤,務(wù)(wù)必使她二人過來一個(gè)。”瑤華繼續(xù)(xù)道。
秋姑姑誒了一聲就退下了。
錦芳、錦夏等人服侍瑤華沐浴更衣。
瑤華此時(shí)已經(jīng)(jīng)緩過心神來,心中正在思量對策,她的駙馬,除了顧承遠(yuǎn)(yuǎn)她誰也不要。
殿內(nèi)(nèi)華燈初上,錦春將飯擺在了西次間。
瑤華已是沐浴更衣完畢,只是此時(shí)妝扮又與方才不同,皆是用了心的。
墨發(fā)(fā)輕挽、僅簪有一樣銀式蝴蝶紋步搖釵,上穿荼白素底對襟小衫、齊胸著一件胭脂色榴花襦裙,外罩著牙白色江綢大衫。
不多時(shí),錢嬤嬤隨著秋姑姑來了。
早就知道此事的錢嬤嬤一看她妝扮,立時(shí)讓所有宮女退下,自己則快步走到她身邊。
“哎喲我的公主,你真要這樣做?”錢嬤嬤心疼的望著瑤華道。
“嬤嬤,”瑤華淚水止不住道:“嬤嬤,我只想嫁給他,我只想嫁給他呀。”
錢嬤嬤心疼的把她摟在懷中,拍著她后背道:“公主,將軍他未必會(huì)這么做,你和他說個(gè)明白呢。”
瑤華搖搖頭,哭著道:“不,不不,嬤嬤,他師父的命令,他定會(huì)聽。平日他讓我吃的藥丸我都吃,所以他這次也不會(huì)和我說,他才不會(huì)和我說。”
錢嬤嬤拿帕子給她擦淚道:“公主啊,將軍他心思縝密,肯定有辦法的。”
“不,沒有其他辦法。”瑤華勉強(qiáng)坐直身子,哽咽道:“若我吃了這藥,忘了他,靈州的事一了,他就再不會(huì)回來了。”
錢嬤嬤擔(dān)(dān)心道:“可公主這樣做,于理不合啊。”
瑤華面上漸冷,道:“于理不合的事不止這一樁了,論起來,我要和他共處一室同床共枕過了。”
錢嬤嬤看瑤華此時(shí)神情,也不敢說話。
瑤華強(qiáng)忍淚水道:“他師父是江湖上有名的大俠,沈盟主又是武林盟主,他…他一旦,他就不能棄我而去。”
錢嬤嬤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氣,一旦她認(rèn)(rèn)定了誰也改不了,便道:“公主,嬤嬤去給你換了燃香去。”
瑤華慘然一笑道:“他們家向來擅長制毒,你換了香又如何?”
又道:“嬤嬤,你先去吧,告訴母后一聲今日我身體有恙,不去請安了。”
錢嬤嬤長嘆一聲,離開了純安宮。
酉時(shí)三刻,瑤華重新洗了臉從內(nèi)(nèi)室出來,便瞧見又折身回來的梨月。
“梨月,坐下一同用飯罷。”瑤華強(qiáng)笑道。
梨月也見了她這副妝扮,心中忍不住又一陣子無名火起,都怪自己爹,這樣的一個(gè)美人,自己都舍不得移開眼去,更何況是一眼就瞧上她的二哥呢。
遂悶悶道:“不了,我又回來就是怕二哥他……”
“梨月,”瑤華打斷她,道:“你二哥過來后,不要告訴他我已經(jīng)(jīng)知道此事。”
梨月一驚,正要說話,忽然聽到聽到殿外傳來胡掌事的聲音。
“將軍,您來了?”
大踏步進(jìn)(jìn)門的顧承遠(yuǎn)(yuǎn)進(jìn)(jìn)入西次間便看到她兩個(gè)在榻上坐著正在下棋,面上并無異色。
瞧見他進(jìn)(jìn)來,梨月勉強(qiáng)扯出一絲笑來,道:“得了,我二哥來了,不陪你下啦,我去嚇嚇端綺公主去。”
說罷,不等回話,閃身便往外走去。
顧承遠(yuǎn)(yuǎn)疑道:“梨月怎么來了,還走的這么快?”
瑤華起身幫他取下外面的大衫,道:“前些日子我送了她幾盆蘭花,她今日送我些藥丸當(dāng)(dāng)做謝禮,恰巧我閑來無事,便拉著她下棋。”
“瑤華棋藝可好?”顧承遠(yuǎn)(yuǎn)臉上也帶著一絲笑意。
“我棋藝不精,”說話間,瑤華已經(jīng)(jīng)為他夾了幾片糟蒸鴨肝,笑道:“累了一下午,嘗嘗看。”
兩人用過飯后,瑤華已是微醺,臉泛紅霞道:“含山,這幾日可還有什么新鮮事嗎?”
顧承遠(yuǎn)(yuǎn)搖搖頭,道:“倒沒什么事,明日一早我便出發(fā)(fā)去靈州了。”
吩咐人將飯撤下,兩人便圍著炕桌坐下,隨手?jǐn)[弄桌上的棋盤起來,瑤華狀似無意道:“此次去靈州,東西可都備好了。”
“嗯,已經(jīng)(jīng)備好了。”顧承遠(yuǎn)(yuǎn)道:“你在宮中無事不要出宮。”
如此閑談了約莫一盞茶時(shí)間,宮門快要落鎖的時(shí)候,顧承遠(yuǎn)(yuǎn)忽然道:“我給你的瓷瓶,要記得每日吃上一粒。”
瑤華臉色不變,微微點(diǎn)頭。
顧承遠(yuǎn)(yuǎn)似乎躊躇了許久,猛然起身將她抱在懷里,埋頭在她脖頸間,良久才道:“我今晚把康兒帶走。”
聞聽此言,瑤華強(qiáng)忍淚水道:“為什么?他師父回來了嗎?”
“沒有,我?guī)煾竵砹耍肟純此!鱉櫝羞h(yuǎn)(yuǎn)輕聲道。
“嗯。”瑤華輕輕嗯了一聲。
雙手抱緊她,緩緩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顧承遠(yuǎn)(yuǎn)終于道:“我這一去,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gè)小玉色瓶來,從中倒出一丸藥來,正準(zhǔn)(zhǔn)備說話,忽然聽到身后一陣風(fēng)(fēng)聲。
雙手抱緊瑤華往邊上一閃,只見屋內(nèi)(nèi)多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離去的梨月。
“二哥,你心真狠。”梨月怒道,隨即便伸手去拉瑤華。
顧承遠(yuǎn)(yuǎn)已將瑤華放下,自己攔在她身前,伸手恰好捏在梨月右手合谷穴處,雙眼盯著她,眼中俱是警告之意,冷聲道:“梨月,回去!”
“回去?我偏不回!”梨月眼睛一瞪,另外一只手指著桌上的瓷瓶道:“二哥,你當(dāng)(dāng)真狠得下這個(gè)心?”
“這里沒你事!出去。”顧承遠(yuǎn)(yuǎn)話音里已然帶了一絲怒氣。
瑤華此時(shí)面色蒼白,只覺的一陣陣天旋地轉(zhuǎn)(zhuǎn),眼前一黑倒在榻上,他當(dāng)(dāng)真什么都不告訴自己,直接讓自己吃下藥去?
梨月雙眼泛紅道:“二哥,我已修書給娘,娘定要來京城勸阻爹爹的,你何必非要聽爹的話?難道再等幾日就不可嗎?”
顧承遠(yuǎn)(yuǎn)心中苦笑一聲,仍道:“梨月!”
梨月忽然道:“二哥莫不是想著過會(huì)兒哄著公主服了藥,再將這藥瓶子一放,過不了幾個(gè)月她就記不得你這人了。”
“出去!”顧承遠(yuǎn)(yuǎn)忽然滿身的煞氣。
“出去就出去,只是二哥你不要后悔。”梨月冷哼一聲,扭頭就要往外走去,剛走到門簾處,突然轉(zhuǎn)(zhuǎn)身道:“二哥,公主什么都知道了。”
眼見梨月身影消失,顧承遠(yuǎn)(yuǎn)立時(shí)俯下身去探瑤華手腕,這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一直靜默不語的瑤華早已昏厥過去。
“瑤華?”臉色鐵青的顧承遠(yuǎn)(yuǎn)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從自己袖里取出一個(gè)綠色瓷瓶來,打開放在她鼻翼前讓她聞。
片刻后,瑤華似乎終于緩過神來,發(fā)(fā)現(xiàn)(xiàn)自己正靠在他懷中,才慢慢道:“含山,梨月她…她說的可是真的?”
顧承遠(yuǎn)(yuǎn)不言語,也不敢盯著她看。
見他如此,瑤華哪有不明白的,強(qiáng)扯出一抹笑容來,道:“秋姑姑。”
因著梨月聲音不大,秋姑姑聽得并不清楚,只是進(jìn)(jìn)屋來看這兩位面上都不好,賠笑道:“公主?”
“把所有人都打發(fā)(fā)到后殿去,前邊不許留一個(gè)人,鎖好宮門,不許任何人進(jìn)(jìn)出。”
秋姑姑訝異的看了一眼他們兩個(gè),低頭稱是,躬身退出殿外。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當(dāng)(dāng)中,顧承遠(yuǎn)(yuǎn)原本就不怎么愛說話,此時(shí)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半晌,瑤華開口打破沉默:“若非今晚梨月不來,你真打算讓我吃了這藥,把你忘得一干凈?”
顧承遠(yuǎn)(yuǎn)沉吟良久道:“棄靈州城不管,你不會(huì)同意。”
瑤華慘然一笑,道:“所以,你便什么都不說,哄得我吃了這藥,你拍馬去了靈州,獨(dú)留我在這京城。”
“你不會(huì)…”
“我不會(huì)記得你,所以自不會(huì)傷心,對不對?”瑤華靜靜道。
顧承遠(yuǎn)(yuǎn)沉默不語。
瑤華忽然起身道:“你隨我來,我有樣?xùn)|西要給你。”隨即往寢殿內(nèi)(nèi)室走去。
猶豫了一下,顧承遠(yuǎn)(yuǎn)便跟了上去。
到了內(nèi)(nèi)室,瑤華燃起桌上的紗燈,等他進(jìn)(jìn)來后便關(guān)(guān)上門。
兩人相距不過兩三丈站著,瑤華忍住眼淚強(qiáng)笑道:“你為了保我命,我不怪你,只是你不該不告訴我。”
“我……”顧承遠(yuǎn)(yuǎn)一時(shí)語塞起來。
瑤華低頭輕輕解開自己的大衫,又解開裙上的衣帶,不過片刻間她僅穿著小衫、薄褲站在顧承遠(yuǎn)(yuǎn)面前。
心中一驚的顧承遠(yuǎn)(yuǎn)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無法呼吸,半晌才穩(wěn)(wěn)住自己心神道:“瑤…瑤華,你不要這樣。”
瑤華已然走上前雙手抱著他,臉上掛著兩行清淚道:“顧含山,你當(dāng)(dāng)真這么狠的心?”
顧承遠(yuǎn)(yuǎn)有心推開她,又怕自己一旦挨上她就再也狠不下心,便閉上眼睛也不說話。
看見他這樣,瑤華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含山,藥我會(huì)吃下,但是…但是,”再也說不下去。
“瑤華,”顧承遠(yuǎn)(yuǎn)只覺得難以喘氣道:“你不要逼我。”
瑤華哭道:“是我在逼你嗎?顧含山,是你在逼我,一步步逼著我,逼著我再也離不開你,現(xiàn)(xiàn)在,現(xiàn)(xiàn)在你要我忘了你,你怎么能,怎么能這么狠心?”
顧承遠(yuǎn)(yuǎn)看著瀕臨絕望的瑤華,胸口也覺得發(fā)(fā)悶起來,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瑤華雙手環(huán)(huán)住他脖子,在他耳邊輕輕哀求道:“含山…”
在心中默念了一輪清心咒的顧承遠(yuǎn)(yuǎn)這才睜開眼,眼里一片清明,掙開她雙手彎腰俯身幫她撿起外衫給她穿上,冷聲道:“公主,請自重。”
瑤華不敢置信他會(huì)說出這句話,原地后退幾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從脖下取出他曾送自己的玉墜來放在手中。
細(xì)(xì)細(xì)(xì)拿著帕子擦拭玉墜,瑤華苦笑一聲將墜子放在桌上,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所有人都記得你,偏我不知道、不記得,顧含山,你真如此狠心嗎?”
顧承遠(yuǎn)(yuǎn)面上帶著一絲凄然,嘴唇緊抿不發(fā)(fā)一言。
“好,這個(gè)還給你,將手串交還我罷。”淚珠盈眶的瑤華低頭看著玉墜,強(qiáng)忍心中悲痛。
“你何必如此?”
“砰!”
忽如其來的一陣?yán)滹L(fēng)(fēng)吹得原本支的不牢靠的窗子落了下來,罩著銀燭的紗罩被吹落在地,銀燭猛然熄滅。
顧承遠(yuǎn)(yuǎn)本能要伸手去拉她,卻在觸及她衣袖時(shí)又縮回手來,他怕自己這一伸手,便再也不愿意放開。
仿佛適應(yīng)(yīng)了屋中的光線,瑤華若有若無的嘆口氣,道:“那若我寧死不肯服這藥呢?”
又過了一陣子,顧承遠(yuǎn)(yuǎn)才微微開口道:“瑤華,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