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涿撇過頭,不敢與百里鏡明對視,自從兩人相識后,每逢目光上的針鋒相對,從來都是百里鏡明首先讓步……這是他第一次退卻。
他說對了,離涿沒有把握。
從來都沒有把握!
秦堰君是何出身,北越國公的嫡長子,從小就被老國公寄予厚望,幼時便已經熟讀古今史書兵法,十一歲那年更是與北越國手蕭仲對弈,一勝兩負,最后一局更是手談至一百二十七子后才棄子落敗。十四歲時,老國公破例準許他參軍入伍,僅一年時間秦堰君便已獨當一面,兩年時間殺敵六百二十八人,一步步靠著軍功爬上實權將軍的位置,另外倘若論起個人勇武,秦堰君也照樣一手斬馬刀冠絕北越。
祥豐年間,北方蠻夷作亂,二十萬草原鐵騎入侵神州,年僅十六歲的秦堰君領兩千步卒在大雪原一役大破敵騎五千人,這是歷史上神州大地與北蠻子的戰爭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以步勝騎,并且被后世兵法家反復研究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更值得一說的是,敵方將領帕勒博兵敗后帶著殘余兩百余騎向東逃亡企圖與主帥北院大王穆盧的主力大軍匯合,秦堰君不顧屬下勸阻,拉過一匹未死的戰馬便開始單騎追襲,整整追了五百多里,只靠一柄斬馬刀和數十枝羽箭,兩百余騎包括主將帕勒博在內竟然真被他給活活耗死!這個時候秦堰君離北蠻大軍只差了五里,散在四處的斥候已經能夠看見秦堰君那把剛剛砍下帕勒博不小頭顱的七尺斬馬刀。緊接著又是一次長途奔襲,最終戰馬不堪重負疲勞致死,秦堰君抽刀在馬下對陣三百騎兵,殺至九十三人時老國公的援兵才成功抵達,順便吃下了這支隊伍,而秦堰君則因失血過多而昏迷了整整三天。
此戰消息傳入帝都后,義文皇帝贊嘆不止,言“越國公有子一人,可保大義五十年太平,可讓北蠻的鐵蹄五十年內不得踏進神州半步!”接著便親筆寫下詔書,封秦堰君為鎮北侯。
但好笑的是,越國公卻沒有替昏迷的秦堰君將這封詔書接下,而是反駁朗道“秦堰君獨自冒險突進已是違反軍令,是為大過,當斬!只是如今陛下御賜,才只得功過相抵。”最后還是義文皇帝親臨北越會見秦堰君,這才有了后來的鎮北侯。
也是從這時開始,秦堰君之名開始正式進入神州諸侯以及各方大人物的耳中,而因他單騎追襲殺敵三百余人的壯舉,在北越軍中,秦堰君也成為了公認的軍中最強手。
當別人還在懷揣夢想準備大展宏圖時,秦堰君已是站在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與他們父輩們平等對話,這就是秦堰君!半生征戰從無敗績,甚至說他是一個活著的傳奇也不為過。
這樣的男人,簡直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他很清楚誰才是他的敵人,從年幼時讀完那些史書時他便知道了。他生來就該屬于戰場,馬背上打天下對他來說不是理想,是歸宿。
反觀離涿呢?
即使他身懷帝王血脈,從小也不過是個庶出的鄉野孩子!
對離涿來說,他小時候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快些長大多長些力氣能夠幫母親下田農作罷了,若說私心上的滿足,幾個銅錢的糖葫蘆便已是奢望。
這兩者有對比性嗎?
天壤之別!
離涿從來沒有太祖那般的壯志雄心,他所想的——只是那些已死之人的心愿……活下去罷了。
“先生今日之言,離涿受教了。”
離涿依舊歪著腦袋,百里鏡明看著這個不肯服輸的皇帝陛下這幅吃癟的模樣,不由覺得心情大好,搶過桌上的酒壺倒進杯中,接著半杯酒入肚穿腸,辛辣燙喉。
百里鏡明很少喝酒,因為他始終覺得飲酒誤事不會是古人隨口胡赳的,作為謀士當視為大忌克己慎獨,所以這才不過半杯酒落進五臟廟便已是臉色通紅。
不過此時誰也不想到,那個被后世史學家們譽為狂士的讀書人,居然會是他百里鏡明。
一陣猛烈的咳嗽從對面傳來,離涿瞥了一眼,心里多了幾分愧疚。
“你身體未愈,還是少飲點酒,不然容易落下暗疾。”
“那你直接勸我不要喝酒豈不是更貼心?”
“這樣的確貼心,但是我覺得身為男子不喝酒……不太好。”
百里鏡明沒好氣的把酒壺推給離涿,嘴里嘀嘀咕咕小聲道:“罵人還不帶臟字的,沒良心,要不是我你現在能好好的嗎。”
百里鏡明本來以為離涿不會聽見,結果卻見他突然放下酒杯。
“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或許不應該問,但我今晚覺得,有些不吐不快。”離涿眼神專注逼著百里驚明再次跟自己對視。
“你想問我為什么選中跟你交易?”
離涿點頭。
百里鏡明嚴肅的看著他,卻被離涿更加嚴肅的表情逗笑了。
“那行,反正能不能活過明天還是個問題,今晚我就好好跟你說道說道。”
“我知道明天不管生死如何,你其實都能逃得掉的,對嗎?”
“哎!這是兩碼事啊,反正我事先說好,如果你真的扶不起,等到明日人人橫尸街頭,那我是不會傻乎乎跟著你去陰間報道喝孟婆湯的,我可不像那種酸腐儒生。”
離涿沒覺得這個玩笑有多好笑。
百里鏡明討了個沒趣,倒也不再廢話,神色漸漸正經起來。
“十九年前,你父親,也就是義景帝,當年那場逆龍之亂的起因,說到底無非就是帝王家歷朝歷代都在所難免的黨爭奪位。你的叔叔翰王離釗,在文皇帝駕崩前一直都是野心淡泊能力平平的角色,就連文皇帝死前準備好的遺詔中都已經寫明了翰王若日后仍無重大功績便隨時可以貶降為公爵,收回他的王位和封地,這樣一個不受重視缺乏能力的人,有文皇帝壓著,你覺得他有可能或者說有一絲敢起兵造反逼宮篡位的念頭嗎?”
“關于那些陳年往事,即使父皇生前也是始終對我閉口不言,似乎有些什么東西讓他不愿再提,所以當年的那場動亂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詳細,就連皇宮內案牘庫里的卷宗記載同樣有限……”
離涿搖著頭道,接著似突然醒悟:“你是想說有人站在幕后推使?”
“應該不會有錯。”百里鏡明雙手插袖,抬頭望向屋頂房梁繼續道,“你父皇也好,案牘庫的卷宗也好,所能記載的不過是“逆龍之亂”的范圍之廣影響之大罷了,之所以含糊不詳,是因為牽扯的人太多了。”
“你父皇可能沒跟你說過,朝堂上至那場動蕩結束后他登基帝位,敬武元年里大大小小共罷免了三十幾位官員,其中除了占絕大數的中層文官,還有一個菀州刺史,甚至連前任御史中丞柯浦嵩都身在其中,為何?”
“因為這些人明面上依舊效忠著皇帝,可實際都早已倒向翰王暗中參與黨爭與你父皇敵對,只是吃相還算文雅罷了。”
“翰王庸碌無能,陛下覺得如果只是他自己,能說服這些官員為己用嗎?”不等離涿回答百里鏡明便繼續說道,“想都不用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只能是有人幫他。”
“祥豐年間,義文皇帝在位之際,原本在義厲帝的暴政下早已奄奄一息的大義朝幾近起死回生,修繕河道,改訂律法,降低賦稅,而義厲帝在百姓身上壓榨出的那座玉皇宮也被盡數散掉重新補貼回百姓手里。在國祚四百多年的大義里,義文皇帝治國的祥豐三十幾年時間里,可以說真正做到了四海之內天下昌平,平民百姓安居樂業,各方諸侯封地藩王忠心可鑒,幾乎達到了太祖開國以來最昌盛的模樣。可即使如此,文皇帝一倒,立馬就有那么多人開始不安分的想要豪賭一場,這樣你應該就可以想象到背后控制這些人支持翰王的家伙有多可怕了。”
“或許也算不上支持翰王,說的再露骨一點,你叔叔不過是個傀儡罷了。翰王從平平淡淡到造反爭權,這一切可能都只是那個人一手遮天精心謀劃出來的一個局,只是局中人,看得見,逃不脫,所以心甘情愿為執棋人手中棋子。而且這還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布局,其他地方……”百里鏡明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一下,“或許這個亂世,說是他一人挑起都不為過。”
“會是顧溪棠嗎?”離涿突然問道。
“不會,”百里鏡明搖頭道,“雖然我比他年紀小,但從我拜師后就是和師兄一起長大,他拜師時間比我早不了多少,那時還沒那個本事,而且師門有規定不得入世攪弄風云,所以時間也對不上的。”
“那也就是說,如今當世除了你們兩位,還有一位躲在幕后的絕世謀士?”
百里鏡明沒有直接給出答案。
“顧溪棠沒有真的想留下我們,就是因為這盤局很大,現在不過剛剛起手,先剔除我這個執棋人之一還為時尚早。”
“那個人一手造就了當下的亂世局面,以后局勢如何落子何處,那便各憑手段了。”
百里鏡明深呼一口氣,“話再說回來,我之所以選你,其實很簡單。”
“就是學生想要給老師爭氣,希望得到老師夸贊才心滿意足而已。”百里鏡明忽然變得落寞,臉上浮現出罕見的不加掩飾的憂傷,“我想要讓老師看到,他的學生沒有辜負他的栽培,所以為我,為老師,我都要做那收官之人!”
“有人既以亂世開局,那我百里鏡明便以太平收官!”
離涿看著此時眼前略顯意氣風發的白衣男人,頓時有些恍惚。
“道家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你們這些謀士眼中,好像這天下人也沒什么區別吧,都是棋子罷了。”
離涿低頭輕聲道,“只是棋子啊……”
???“言歸正傳吧,”離涿將酒壺最后點酒倒進杯中,剛好超出杯沿一線卻不外溢,“明天如果運氣不錯,我應該能宰下呼延廷的腦袋……或者是那五百騎。”
????“這次可真是要生死有命了。”離涿端起杯子停頓道。
???“自古以來帥對帥將對將,陛下你這種身份,還是磨好刀等著呼延廷把脖子遞上來吧,至于那五百騎……”百里鏡明說到這里笑了笑,同樣端起杯子,只不過里面裝的是茶水,“我盡力一點,應該能解決。”
???“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離涿察覺到百里鏡明的眼神中冷冽的鋒芒一閃而過。
???“我要顧璨必須死在這里!”
???離涿點頭,兩人同時站起身,舉杯示意,一飲而盡。
???離涿的酒留下了半杯。
???兩人移至桌前,離涿伸手一把拉開簾子,在兩側桌子中間的過道上站著五十位披堅執銳的甲士,大都已年過中旬,手里捏著杯子。
???離涿一個一個的望過去,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決絕和壯烈……還有一絲不屑,他張張嘴,想說的話卻始終吐不出。
???最后離涿平靜開口道:“最早跟著我父皇的那批親軍,就只剩下你們了。明天或許就是我們最后一場戰斗,而且我可以告訴大家……所有人都會死……”
???隊伍中突然嗤笑聲一片,尖銳刺耳。
???離涿的話被打斷了,他看了一眼帶頭的那人,接著淡漠的低下頭,不再繼續。
???百里鏡明看著這幅尷尬場面,只好慢慢站了出來立于離涿身側。
???他低沉道:“諸位,我知道,你們或許都打心底里看不起我們家這個皇帝陛下,可能心里還會咒罵,想著老天爺不公平,想著要不是先皇給你這個身份你算個屁,想著老子們打仗打了半輩子,憑什么給你這么個二世祖賣命?對不對?”
?“可是大家有沒有想過,陛下從小體弱,七歲那年才進的宮,根本沒接觸過戰場,不懂兵法不懂打仗,這是他的錯嗎?”
“我知道這不是理由,可論起上陣沖鋒,哪次陛下曾落下過半個馬位?他不懂,所以他才會努力,對于一個已經竭盡全力的人來說,這樣不是太苛刻了些嗎?”
???“既然沒那個實力當初就別挑這個擔子,現在知道扛不動了,早干嘛去了?”一個面帶紅斑看起來近五十歲的老人低聲喝道。
???“我們也不是怪陛下,只是陛下的確不適合這個位置。”又是一人開口。
???“陛下若想因今晚僭越之言而定罪的話,那便一起殺了吧,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說話之人單膝跪下,“請陛下定罪!”
???“請陛下定罪!”
???眾人齊刷刷跪地,異口同聲。
???五十位老卒眼神堅毅,不肯退讓絲毫,甚至連杯子都已經扔在地上,酒水灑了一地。
???“你們干什么!難不成想造反嗎!”百里鏡明怒道。
???“請陛下定罪!”
???又是一聲聲請罪。
???百里鏡明皺緊著眉頭,心里有怒火有嘆息……離涿,你已這般不得人心了嗎?
???不等百里鏡明再說些什么就已經被離涿拉開了,他向前一步,眼睛毫不避退的與五十道質疑的目光相對。
???氣氛劍拔弩張!
???離涿手指輕輕敲擊著酒杯緩緩道:“從現在開始,該死的就去死吧,想活的就活著吧,什么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的……”
???“我離涿不信這一套。”
???說罷,離涿將那半杯酒飲盡,酒杯往桌上一扔,轉身離去。
???百里鏡明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嘆息更重幾分。
???誰都有權力去好好活著的,誰都怪不得誰。
???百里鏡明放下茶杯,也不再理會這些久經沙場的老將們,移步上樓回了房間。
???五十位老卒站起身來,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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