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貴領著十幾名巡檢土軍走了之后,吳益擔心這廝可能會繼續在暗中窺探他們的行蹤,只能到下一個驛站再攔船拜謁岳飛了,于是拉著韓誠直奔池州的銅陵縣而去,人雖然走遠了,心卻留在蕪湖縣江畔碼頭的那艘戰艦上,一路都在琢磨,王德可是淮西軍第一猛將,這個節骨眼上他一直在江城驛站滯留,究竟意欲何為?
據了解,此次負責伏擊岳飛的只有趙實臣的采石水軍和靳寒的部落親軍,而王德剛從建康督府述職回來,隨行護衛的親兵最多只有兩三百人,其麾下的八千前軍遠在幾百里外的廬州駐扎,既便想參予圍剿恐怕也是鞭長莫及,更何況,現如今他和恩主劉光世的關系已經悄然發生了質的變化,不再像以前那樣牢不可破了。
這件事情的起因,得從去年偽齊侵宋說起,當時劉光世命令淮西五萬人馬全部撤到長江以南,名義上是拱衛天子行朝,實際是保存自己的實力,酈瓊、靳賽等諸軍統制官立即星夜兼程從廬州向南潰退,唯有王德的八千前軍始終固守陣地,親自跑到前線督師的宰相張浚對此大為贊賞,戰事結束之后,朝廷為了撫循偏裨以達到掣肘主將的目的,直接越過宣撫使獎掖其麾下部曲,這次專門讓王德到建康督府述職就是最好的明證。
劉光世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差點丟官罷職,相反,其麾下最得力的干將卻受到朝廷的恩寵,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劉光世自然心里不舒服了,自此以后便有意疏遠了王德,前些日子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小道消息,說是當初朝廷意欲褫奪其兵權之時,皇帝親自給岳飛下了一道密札,特意叮囑岳飛:卿典軍之后務必要盡護王德諸軍云云,劉光世聽了這話,心里的苦澀滋味就可想而知了……
正所謂來的早不如趕的巧,吳益和韓誠剛跑到銅陵縣的江岸碼頭,就親眼目睹了一副十分壯觀的場景,只見一眼望不到頭的江面上,一支浩浩蕩蕩的小型水師艦隊正順流直下,所到之處激蕩起數尺高的巨浪,過往的小漁舟若不是躲避及時,被當場掀翻江中都有可能。
沖在最前面開道的是一字排開的八艘艨艟戰船,每艘船身長達三丈,寬約一丈有余,桅桿上全都掛著一面鐵灰色大旗,上書一個斗大的“岳”字,數十名披堅執銳的緋衣甲士分列于船舷兩側,一個個就像天降神兵一樣威風凜凜,不用問,他們肯定是岳家軍的嫡系精銳背嵬親卒了。
“韓誠,接下來就看你的了,丑話說在前頭,跑了這么遠的路,要是見不到岳侯,我可跟你沒完?!?p> 吳益牽著香菇站在臨近江岸碼頭的地方,望著越來越近的艨艟戰船,忽然有點擔心起來了,飛流直下,這么快的速度,有什么辦法能讓它們停下來?
韓誠默不作聲的四處哨探了一下,忽然滿不在乎的笑了笑道:“放心吧,保準讓你如愿以償!”
他說著,從烏奴的后背上扯下來一個大包裹,從里面小心翼翼的取出自己那套嶄新的從九品官服,開始旁若無人的寬衣解帶起來。
吳益滿臉詫異的望著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江岸碼頭,三丈多長的石墩木橋上聚集著好幾十人,幸好里面沒有大姑娘小媳婦什么的女流之輩,不然堂堂朝廷命官當眾脫褲子,成何體統?
“哎,我說劊子吳,我一個讀書人都不在乎,你一個行伍粗人假裝什么正經?”
韓誠一邊往身上系褲腰帶,一邊急聲嚷嚷道:“還不趕緊換上官衣,再晚就來不及了!你還真打算穿一身百姓服飾拜謁岳侯啊?丑話說前頭,你吳家大郎不顧臉面,我相州韓家堡可丟不起人!”
是啊,相州韓家堡,那可是三朝賢相韓魏王的故居,若是擱在幾十年前,他的確丟不起那個人,可現如今不是落魄了嗎,沒聽說過掉毛的鳳凰不如雞嗎?
吳益本想借機調侃幾句,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似乎沒心思開玩笑,只得從香菇身上取下來裝著甲衣的大包裹,他下身本來穿的就是灰色軍袴,所以不用像韓誠那樣粗鄙不堪,只是把粗布葛衣換下來,套上緋色牛皮輕甲,再用灰色幘巾將發髻包好就差不多了。
“在前面開道的戰船速度那么快,你有什么辦法能讓它們停下來?”
“我沒辦法啊。”
啊,你沒辦法?
吳益不由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問道:“你沒辦法是幾個意思?”
“我當然沒辦法了,”韓誠用手一指碼頭木橋上那些人,笑道:“不過,他們有啊,你沒看出來他們準備干什么嗎?”
“干什么?”
“專門給來往官船補給淡水和食物?。 ?p> 吳益聽他說完,這才注意到,站在碼頭木橋上的那些差役,有的提著黑漆大食盒,有的合伙抬著木桶,還有的捧著盆盆罐罐,更有甚者直接用上了獨輪車,廂體用黑布包裹著,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東西,看來正如韓誠說的那樣,他們是專門等著岳侯大駕光臨之后,直接登船補充給養。
吳益當然不知道,這是驛站不成文的規矩,一般情況下凡達官貴人途經本地,各驛之間會自動通報行程,方便下一站做好接待工作,通常白天不會安排住宿,但必須提供充足的淡水和食物,如果是馬船,還得提供草料,韓誠之所以信心滿滿,就是因為清楚這里面的門道,到時候只要跟著役夫們上了岳侯的官船,就有辦法了。
事實上,岳飛乘坐的官船不是一般的官船,而是一艘名叫混江龍的車戰船,原本是在洞庭湖大戰中從楊幺手中繳獲的戰利品,現如今成了他指揮水師的旗艦戰船。
當它正式開過來的時候,吳益眼睛都看直了,整船身長至少有十丈,面闊比半個籃球場還要大,數面鐵桿大旗在三丈多高的樓船上迎風飛舞,獵獵作響之聲距離半里地都能聽得到,和它這個巨無霸一比,在前后左右巡衛的數十艘艨艟戰舟就像玩具一樣可笑。
等混江龍在江岸碼頭泊了船,吳益二人趕緊將坐騎拴在木橋的橫欄上,然后跟著那些驛差們一窩蜂似的往大船上涌去,剛順著搭靠下來的長形坡梯爬到甲板上,十來個肩背弓弩箭囊、手持紅纓長槍的士卒便圍了過來,其中一個蓄著八字胡須的年輕軍將喝道:“哄哄亂行,成何體統,主事之人安在?”
噪雜的人群立馬停止了腳步,一個吏胥模樣之人趕緊上前拱手揖道:“在下就是驛站主事之人,敢問軍爺有何吩咐?”
八字胡軍將瞪著眼睛仔細瞅了瞅他身上穿的皂衣,用手一指身著綠色官袍猶如鶴立雞群一般的韓誠,狐疑道:“既然一個小吏是主事之人,那位綠袍官員前來做甚?”
驛站小吏早就發現那兩個不速之客了,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便囁嚅道:“誠如軍爺所言,在下只是一個奉命辦差的小吏,官卑職微,未敢動問上官,為何混跡于此地……”
一句話就把韓誠給賣了,八字胡軍將沒等他說完便大喝一聲道:“你,過來!”
雖然面前隔著一堆人,韓誠也知道對方是沖著他說的話,正在猶豫之時,冷不丁被吳益從背后踹了一腳,不由自主的沖了出去,一直跑到那幫軍士面前才算收住腳步。
吳益在人群里暗自偷著樂,上次在草市里見義勇為,多虧韓誠這小子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做為好朋友,來而不往非禮也,也讓他嘗嘗被人逼著當英雄的滋味吧。
豈料他這一腳踹過去,不光把韓誠推了出去,就連自己也暴露了,那名八字胡軍將冷不丁一瞅,人群里居然還暗藏著一個手持兵刃的年輕武官!他立馬警覺起來,劈手摘下背后的弓弩,迅速搭上弩箭,同時厲聲喝道:“趴下!雙手抱頭,全部趴下!”
他的舉動很快得到手下士卒的回應,十來個人立即行動起來,端著蓄勢待發的臂弩包圍過來,嘴里疊聲喝斥著,本來就已經驚慌失措的人群更加緊張起來,有個年紀不大的小驛差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心慌到想逃跑,他從吳益面前經過的時候,背后一支弩箭嗖的一聲射了過來!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吳益下意識的拔出劊刀,幾乎是同一時間,劊刀在半空中劃了一個美麗的弧線,只聽咔嚓一聲,那支弩箭在他面前應聲斷為兩截,這一舉動立即吸引了那隊士卒的目光,十來支弩箭一起調轉槍口對準了他!
“畢進!勿要傷人!”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船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斷喝,聽聲音好像是個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