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榭花飛的暮春時節(jié),太平州這個風景如畫的江畔小鎮(zhèn),到處彌漫著如煙似霧般的朦朧細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一不留神就會滑落人心里,吳益在即將乘船離去的那一刻,滿眼都是這種濕濕漉漉的感覺。
自從穿越而來,雖然只在這個彈丸之地呆了不到兩個月光景,然而內(nèi)心早就已經(jīng)把它當成第二故鄉(xiāng)了,依依不舍的,除了日更宅的一磚一瓦,州城里的一草一木,更有那些朝夕相處的軍中袍澤弟兄……
不過,他這個人向來神經(jīng)兮兮,怕是最見不得生離死別,明明恨不得將這里的一切打包帶走,卻偏偏努力裝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一一一大早張世安、薛抃等人跑過來餞行,說是要送他到臨江水寨的渡河碼頭,親眼看著好兄弟登船離去,結(jié)果眾人只是相跟著走到城外,就被他黑著臉罵了回去……
“軍頭,請恕我魯鈍,有件事情頗為不解,不知當問不當問?”
與他肩并肩站在船頭的熊二,眼睛出神的盯著前面那艘巨無霸似的大舫船,嘴里悄聲嘀咕道。
遼闊的江面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艄工們吹著節(jié)奏明快的哨子,收起沉入江底的鐵錨,舒展?jié)L的白布云帆,身長數(shù)丈的大型貨船,就在搖搖晃晃中正式起航了。
吳益昂首佇立在船頭的圍欄之處,正準備閉著眼睛感受一下?lián)涿娑鴣淼慕L,聽了這話,輕哼一聲道:“是不是又要問,為何不把小隊兄弟全都帶上?哼,我早就已經(jīng)和你那熊哥哥解釋過了,怎么著,你是要我再重述一遍嗎?”
按照本朝官制,一個區(qū)區(qū)借補從九品小使臣,是沒有資格配備傔人的,更別說是十人的親兵小隊了,就算是李小寶他們?nèi)齻€副尉偏校,也還是吳益硬著頭皮拴在自己褲腰帶上的,將來到了行都若是沒地方安頓,吃喝拉撒都得他親自操心,上哪兒支出這么一大筆開銷都是問題。
“熊大的腦殼里就一根筋,只知道低頭走路,從來不知道抬頭看天,軍頭千萬莫和他動氣。”
熊二搓著大手,嘿嘿陪著笑。
“哦,如此說來,你是有別的問題要問我了?”
這個……
熊二善于察顏觀色,見他面色已經(jīng)緩和了不少,這才大著膽子問道:“敢問軍頭,劉光季明明是朝廷囚徒,為何他可以和傳旨欽差乘做前面那艘寬敞闊綽的大舫船,而您卻只能和我們這些雜役軍卒擠在人馬混載的大貨船里?”
這個問題問的好啊。
吳益回過頭瞪了他一眼道:“這都看不出來?沒資格唄!”
其實他說的是反話,除了所謂的傳旨欽差之外,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乘做大舫船,只不過感覺與那些自恃高貴之人格格不入,不樂意勉強自己罷了。
那個名叫韋謙的皇親國戚,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別看表面上客客氣氣,實則骨子里傲嬌得很,打心眼里瞧不起人,只是出于某種禮節(jié),或者說是教養(yǎng),在某些特定場合里著意掩飾自己的言行而已,這種事情一般人瞧不出來,生性敏銳的吳益卻心如明鏡似的。
熊二被他莫名其妙呲了一頓,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軍頭莫怪呵,我就是有些好奇,順便問問而已……”
說到好奇,其實吳益的疑問并不比他少,比如說,前幾日韋謙等人一到州城,就直奔日更宅而來,事后才知道,并不是為了所謂的罪囚劉光季,而是劉光世的夫人向氏,臨行之前又特意將向老夫人請到大舫船上,說是要奉其入京,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向氏既然是赴行都與夫君團聚,為何要攜帶這么一大船雜七糟八的貨物,搞得像搬家似的?
“熊大到處在找他的熊弟弟幫忙,原來在此處躲清閑!”
身后幽暗狹長的船倉里,突然傳來高喝之聲,吳益回過頭一看,只見李小寶正低頭彎腰走出倉棚,身后好像還跟著一個人。
“你個潑皮無賴,巴巴的找我能有什么事兒?”熊二眼睛盯著他嘴里嘟嘟囔囔道。
“什么事兒?當然是好事兒!”
李小寶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道:“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熊大跟軍頭司的人干得熱火朝天,你這孫子倒好,哪里遠就往哪里躲!”
啊?熊二愣了愣,旋即像頭受驚的大狗熊,貓起腰就往船倉里跑。
“怎么回事兒?”
原來躲在李小寶身后的那個人居然是劊子吳的親弟弟吳蓋,吳益顯然有點意外,緊盯著他倆,語義雙關(guān)的問了這么一句。
難怪自打登船之后,一直都沒看見李小寶的影子,本以為這小子不定躲到哪個犄角旮旯里睡大覺去了,原來和吳蓋貓在一起,不知道背地里搞什么名堂。
李小寶笑道:“熊大為了給香菇爭得一缽炒黃豆,與軍頭司管草料的人鬧起來了,不過軍頭勿念,剛剛已由二公子出面調(diào)停妥當了。”
熊大為了區(qū)區(qū)一畜生,居然舍得一身剮,連皇帝的人都敢惹,他是有多愛那個傲嬌的香菇啊!
吳益有點哭笑不得,趕緊搖手讓李小寶過去照應一一熊二那廝表面上不待見熊大,其實是恨鐵不成鋼,若見熊哥哥吃了虧,指不定又要滋生什么事端。
李小寶雖然極不情愿,但又不想被當場踢爛屁股,只得無可奈何的領(lǐng)命而去,不過,他走到吳蓋身邊的時候,卻故意伸出食指,重重的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那意思不言自明,兩人默然相視,一笑而過。
“阿弟,適才你們單獨呆在一起,那小子都和你說了什么?”
吳益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不動聲色的問道。
“登船之時,偶然與李偏校相遇,彼此閑聊了幾句,僅此而已,兄長何故有此一問?”
吳蓋下意識的摸了摸頭上戴的交腳硬幞頭,努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身上穿著皇城司親事官的錦衣繡服,混跡在下里巴人呆的役船上,剛開始當然渾身不自在,不過見兄長吃住在這種又臟又臭的地方,居然沒有半點煩躁不安,慢慢的也就跟著釋然了。
“他是不是說我腦子有病,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其實吳益不用問都已經(jīng)猜到了,吳蓋專門私下里找李小寶聊天,毫無疑問是想了解清楚劊子吳最近兩年在太平州的具體情況。
吳蓋聽了這話,刀削臉上的肌肉輕微的抽搐了幾下,眼圈漸漸泛起紅暈,過了半晌才低著頭無聲哽咽道:“兄長不幸傷腦失憶,愚弟得知詳情,真是痛心疾首,當年若不是……”
聽他再次提及當年發(fā)生的事情,吳益的心情陡然為之一沉,禁不住暗自嘆了口氣:劊子吳啊劊子吳,人人都說不叛逆不青春,可是你也太虎了吧!
據(jù)吳蓋所說,兩年前長姊吳瑜由郡夫人進封才人,正式成為皇帝的妃妾,彼時恰好趕上三年一次的郊祀大禮,按照朝廷恩蔭制度,正五品才人可以郊祀恩奏補小功親以上家人為官,吳益雖然只比吳蓋早出生幾個時辰,但自古以來長幼有序,無論如何都應該由他先得官爵,然而吳才人卻從宮中傳出口諭,特意指定由二弟吳蓋承繼蔭恩。
為何厚此薄彼?
原因其實很簡單:性格決定命運。
劊子吳生性兇猛頑劣,厭惡紙筆文墨,喜好打打殺殺,從小跟著曾任刑堂執(zhí)事的祖父練習刀功,十歲起就能在野樹山林里懸刃獵物,那些年被他砍傷過的街頭浪蕩子弟不可勝記,因為到處尋釁滋事,自然給家里惹來不少麻煩,弄得街坊四鄰雞飛狗跳。
然而其弟吳蓋卻正好與之相反,性情靦腆,喜靜不好動,雖說智商余額明顯不足,考了N次科舉都名落孫山,但是人家知道恭順孝敬,從不給家里人添堵,長姊吳瑜執(zhí)意將恩蔭名額留給他,顯然正是因為這一點。
劊子吳當時可能是真氣懵了,趁著家人在大酒樓為二弟吳蓋擺宴慶賀之際,一把火將自家三進大院燒個精光,當即連夜遁逃,自此以后便再無半點音訊,直到半個月前,韓誠奉恩主趙不群之命秘密進京入宮,將劊子吳的近況如實告知,吳才人驚喜萬分,這才讓吳蓋親自到太平州跑一趟……
吳蓋垂著頭兀自難過了好一陣子,忽然抬起頭語氣堅定的說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自此以后你我家人團聚,兄長再不必過那種刀頭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吳益知道李小寶沒跟他說實話,只好順水推舟拽幾句冠冕堂皇的詞兒:“阿弟此言差矣,國難當頭,鄉(xiāng)野匹夫皆可赴死效力,我吳家男兒累受趙家世代膠固之恩,焉能甘居人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吳蓋首先想到的是兄長余怒未消,故意指桑罵槐,當即臊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船縫鉆下去。其實根本不用那么費事兒,抬腿跨過面前的漆木橫欄便是滔滔大江,真要是沒臉見人,縱身一躍即可一了百了。
吳蓋低著頭不再言語,吳益意識到可能是剛才那話無形中刺激到他了,頓覺甚是無趣,當下轉(zhuǎn)過身迎風而立,兩眼目視著波光粼粼的浪濤,只見浩淼的江面上千帆風舉,百舸爭流,讓人情不自禁想起那首蕩氣回腸的千古一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雄渾激昂的旋律剛剛在心中奏起,前面那艘大舫船的遮陽篷簾下面,突然出現(xiàn)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仔細一瞅,那不是朝廷囚犯劉光季嗎?他不光去除了枷具鐐銬,而且身穿綢衣錦服,正搖頭晃腦的和傳旨欽差韋謙對坐而飲。
“阿弟,韋家和劉家有何交情?”
從這幾日的種種情況中不難看出,軍頭司干辦官韋謙與其說是來押解囚徒劉光季入京,不如說是護送劉家人團聚,他們之間一定有什么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
吳益甚至隱隱約約的預感到,朝廷對于太平州一案似乎已經(jīng)有了定論,然而始終沒搞懂的是,皇帝為何急于召見一個區(qū)區(qū)借補從九品小使臣,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吳才人的親弟弟嗎?此前就私下里問過吳蓋,可惜他對此諱莫如深,只推說見了長姊就什么都清楚了。
其實吳蓋早就看到對面船尾那兩個把酒言歡之人了,聽吳益問起,這才耐心解釋道:“兄長可能有所不知,小國舅的正室夫人就是劉少保和向老夫人所生的二千金,劉家,韋家,還有隆祐太后的孟家,他們?nèi)乙砸鲇H為紐帶,盤根錯節(jié),一榮俱榮一毀俱毀,此事朝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臨行之時阿姊專門叮囑我,凡事必請小國舅拿主意,自家萬萬不可強行出頭,他們韋家人豪橫的緊,連官家都惟恐避之不及……”
吳益一邊聽他嘮叨,一邊暗自思忖,難怪韋謙一來太平州就直奔日更宅,原來事先得了劉光世的信兒,準備第一時間拜會岳母大人,不料卻撲了個空。
不知道他這次以軍頭司的名義前來辦差,是自己主動請纓,還是皇帝本人的意思?其實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足以想見朝廷里的水深不見底,渾濁不堪。
“回稟軍頭,大事不好了!”
他正在擰眉沉思,李小寶突然咋咋呼呼的跑了過來。
吳益猛然回過頭,緊盯著他問道:“什么情況兒?”
李小寶笑嘻嘻道:“熊氏兄弟正和軍頭司的人打成一片!”
都打成一片了,有這么可樂嗎?
吳益愣了愣,不過旋即就明白過來了,肯定是熊二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已經(jīng)和對方冰釋前嫌,此刻或許正一起玩的不亦樂乎,李小寶這小子純粹是管丈母娘叫大嫂,沒話找話,于是抬腳踹了過去:“你不和他們打成一片,跑回來做甚?”
李小寶閃身躲過,嘴里嘖嘖羨慕道:“我倒是很想跟他們廝混,可是人家好像壓根兒就瞧不上咱們這號人!要說軍頭司當真是個肥得流油的好衙門,一個個穿好的,吃香的,喝辣的,連普通大頭軍卒都比您這做將軍的體面!”
“近衛(wèi)三司是皇帝的貼身扈從,正兒八經(jīng)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那種高高在上的官司衙門,豈是你等小癟三可以隨便進去廝混的?”
吳益覺得好笑,抬腿正要踹過去,不料,忽聽吳蓋撲哧一聲樂道:“近衛(wèi)三司的人是御前帶刀侍衛(wèi)?兄長是從哪里聽來的奇談怪論?”
吳益微微一怔,戲文里不都這么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