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春來三月三,靜待公子
湘江水澹澹,順著天外來客的指引,他們進了春山,歇腳在寂照庵。
寂照庵里有個小尼姑叫半霜,半霜早產,出生的時候小得可憐,哭都沒力氣,加上家里實在窮,親娘沒奶水,親爹不上心,實在精細不起養她這樣的一個小娃娃,她爹娘直接把她丟在了春山山腳下的寂照庵,沒人問尚在襁褓的她同不同意。
十七年一過,她成了庵里的一把好手,成了一只飛不出去的小鳥。
蜀地山間潮濕多雨霧,她沿著菌子生長的走勢采得起勁,越走越往山林深處去。
等采滿一個背簍時,她已經靠近辛夷花海,抬眼望去,霧中一團粉色,漸欲迷人眼,這是她的私心,每年二月中旬開始,她都要來這里看看,也就只能看看,沒法再走近一步。
春山辛夷塢有花神,按照習俗,二月二十八開始祭花神,三月三正日會有許多未出閣的少女在鬢間簪上一朵辛夷花去迎花神,她是佛門里面的人,落了三千煩惱絲,四根清凈,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去祭拜花神。
可她還是很艷羨佛外門的人,艷羨她們能穿羅裙,能簪花,能迎花神,能與花神求平生愿。
在這個時節,有不少香客賞玩花會去庵里歇腳討茶喝,其中不乏粉香四溢的少女們,她們頭上簪著各式珠花,身上穿著色彩鮮麗的羅裙,三五成群嘰嘰喳喳地討論著近日見聞,她敲著木魚,一心二用偷聽著少女的浪漫情懷。
天大亮時,雨停了,陽光熹微,溫溫柔柔地散在雨后的山脊,她回到庵里,濛晝一行人進完香正要去辛夷塢賞花,黃扶幼問她去不去時,她燃起一絲希冀,但看一眼她師父慧能師太后,才笑著推辭。
慧能捻著佛珠解釋道∶“施主們,辛夷塢是男女祈愿之處,我等是出家人,故不便踏足。”
濛晝雖見半霜眼底的艷羨,卻也不便說什么,只能道聲理解,她只是可憐半霜少女花樣年華只能被囚在在山里,只能見山間青色,佛前燈火,要說她是看破紅塵,那定是屁話,他們沒問她本愿,就定了她的一生。
半霜從小生長于深山,深居簡出,很少有香客在庵里借住,突然碰上他們幾個翻墻爬梯的,有些招架不住了,她爬上竹梯,露出半顆腦袋,大眼圓溜溜地看著在曬臺上吃香梨的一行人,一路來,聽他們說著泓崖、修煉、長安覺得新奇。
她聽見她師父開始誦經,心中一空,躡手躡腳地下了竹梯,她怎能對塵俗心動呢?她已絞去了頭發,余生是要侍奉佛祖的人,南無阿彌陀佛,是啊,她都不能與花神訴心事,又怎么能動情絲沾紅塵呢?
傍晚時分,晚霞似鎏金,映著霞光濛晝他們從春山賞花回來了,師太特意吩咐半霜多做了一餐晚飯,單獨給他們送來。
這廂,唯有胡如輕在客堂,忽見半霜送來飯,覺得驚奇,“這是為何?”
“師父說,庵里粗茶淡飯,沒些油水,前幾日思慮不周,害得幾位施主挨了餓,覺得過意不去,特地吩咐給幾位施主多加一餐。”
胡如輕想起他們昨晚在曬臺上吃香梨的事,不禁莞爾,“勞煩小師傅了。”
半霜布完桌,告了聲辭,腳還沒邁出門,就被胡如輕喚住,“小師傅,且等等。”
說話間,胡如輕從里間抱出一瓷瓶,一折辛夷亭亭立于瓶中,花骨朵兒五開,花瓣六數,色白無瑕,高潔淡雅。
“小師傅沒能與我們入山賞花,我們討了個巧,折了這半枝,希望小師傅也能一覽山中春色。”
她接過花瓶,抱在懷里細細端詳,心里的小花前仆后繼地開得絢爛,她第一次感受到被重視是這樣的,
從沒見過白色的辛夷花,白色的辛夷在春山入口,春山深處才是粉色辛夷,且采菌子的那條路徑只有半霜知道,她獨賞粉色花海,卻不知前方白色花海更加無暇。
夜里,她在燭燈下端詳那折辛夷,腦海中盡是端方君子胡如輕的身影,她竟生出入紅塵的癡念,可是抬頭見慈悲佛祖的畫像,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第二日,那折依舊鮮嫩的辛夷花出現在了齋堂里供桌上,她借花獻佛般在扼殺自己的癡念。
王箬自從挨了頓打,死里逃生醒過來后,對男女之事非常敏銳,他洞悉著一切,在與胡如輕搭伴找貍力的小組任務時,故作高深地問道:“室友兄,你對將來有何打算?要在泓涯一輩子嗎?”
有時候跟沒情商的人聊天確實是挺晦氣的,就他胡如輕如此高資質怎么會輪流到一輩子都在泓涯的困境。
但胡如輕謙卑呀,他回道:“先看看吧,我道行疏淺,也不知道泓涯能不能收我一輩子。”
王箬剛趴在石頭上聽完地里的死動靜,聞言抬頭滿臉看著胡如輕的死動靜,異常震驚地問:“那你家沒規劃著讓你娶妻生子?繼承家業?”
胡如輕搖頭,談及娶妻立家此等人生大事他還是覺得遙遠,他舉目望著那開得異常濃艷的辛夷花,又覺得很近,因為他心里是藏了一個人,卻在王箬面前還是笑著道:“家鄉風俗,正月不談親事,以免影響一整年的運勢,況且我年紀小,爺爺讓我以修行為重。”
王箬當即跳腳:“我新年可是相了四場親才回來的!”
也是,胡如輕年紀都算小,那比胡如輕年紀更小的王箬又算什么?
胡如輕當然不愿意與他鬼扯這些,翻來覆去找尋不到有用的信息,便自顧自地往山林深處走去,越走越深,樹木攀枝錯生,山霧大而難散,也越發陰冷,胡如輕一進去就感覺被潮濕的空氣滯住了呼吸,杜鵑聲不斷。
幽幽一陣山風吹過,胡如輕抬眼就見一個女子神色憂愁地坐在一株壯碩的辛夷樹上,那人發長將墜地,山風吹拂間,長發飄飄似垂柳拂水,再近一看,她雙眉間一點白珠,眉若遠山青黛,眼窩抹著水清山碧色襯得青藍色的眸子幽深,瘦削的臉頰雙腮夾微微粉,一點絳唇很是鬼魅動人。
他看出女子周身散發的幽幽飄渺的青氣,推測女子可能是山鬼,想不動聲色搖濛晝來,卻被王箬一聲“哎喲”驚呼給打破。
山女見到來的是兩位如此俊逸的男子,不由學起水月觀音的自在坐姿,蹙眉吟聲問道:“怎么?我很嚇人么?”
王箬不禁又是一聲“啊”,后退幾步站在胡如輕身后小聲嘀咕道:“嚇不嚇人,自己還沒點數嗎?”
山女不知何時站在王箬身后,湊近他耳旁,幽幽問道:“你說什么?”
王箬第三次驚呼不僅差點震破了胡如輕的耳膜,更甚之驚得山中鳥獸嘰哇亂叫,更更甚之他還后退踩到山女的腳。
山女本來就煩——浮川舊家被毀,紅海灘核電站爆炸,導致核輻射污染了整個汕城,她被迫返回這陰濕巢穴,還被不知來路的小孩用力一踩很是不悅,陰著臉帶著氣意幽幽道:“你踩疼我了。”
胡如輕忙不迭地扯著王箬給她鞠躬賠不是,山女揮了揮衣袖,眼神陰幽地盯著他們被山林的潮氣浸得油光水面,頓時興致缺缺,冷臉抬手指了指:“往那出去,再往里沒有路了。”
山女想威嚇住他們不要往里走,因為她廢了好大的氣力才勉強堵住她穿梭異世時帶來的氣穴,氣穴雖是銀針大小,但是現在脆弱不堪,結界被揭,這整座春山也要遭遇異世一樣的地陷,甚至是穿過時間裂縫帶來核輻射。
即時在已經進化到賽博科技巔峰,擁有高度發達的機械與智能網絡的異世仍無法抵御這樣毀滅性的、高腐蝕性侵襲,遑論這男耕女織的農耕時代,其脆弱的社會結構與生產力,在災難面前渺小如螻蟻,他們憑什么去抵抗那穿心透骨的輻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