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皇后吵架了。

　　起因很簡(jiǎn)(jiǎn)單，皇帝允了嘉和帝姬的請(qǐng)(qǐng)辭書(shū)(shū)，放這個(gè)(gè)最小的女兒出關(guān)(guān)逍遙去了。

　　從此帝后所生的四個(gè)(gè)孩子，都全部“放”了出去。

　　皇后程氏聽(tīng)(tīng)聞詔書(shū)(shū)，當(dāng)(dāng)場(chǎng)(chǎng)就把茶盅給摔了，然后一連幾天都拒見(jiàn)(jiàn)皇帝，甩臉色。

　　帝宮的氣氛很僵。朝臣們?cè)緹臀×松袝?shū)李郴的教訓(xùn)(xùn)，決定神仙吵架，他們裝耳聾，裝眼瞎，不管。

　　已經(jīng)(jīng)是第十日了。

　　皇帝趙熙行看著人去樓空的寢殿，扯斷了一根霜發(fā)(fā)：“她要鬧到幾時(shí)(shí)？朕如今好歹是天子了，她就不能給朕點(diǎn)(diǎn)面子？說(shuō)(shuō)搬就搬，帝宮是菜市場(chǎng)(chǎng)啊！”

　　“陛下息怒，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羅霞在宮女的攙扶下走進(jìn)(jìn)，白發(fā)(fā)在春風(fēng)(fēng)中飄，“都說(shuō)(shuō)人越老越小，皇后也不能免俗啊，發(fā)(fā)脾氣哄哄就好了。”

　　趙熙行眼睛一亮，屏退宮人，壓低語(yǔ)(yǔ)調(diào)(diào)問(wèn)(wèn)道：“晚輩悉聽(tīng)(tīng)尊教，羅霞姑姑請(qǐng)(qǐng)說(shuō)(shuō)，怎么個(gè)(gè)哄法？”

　　羅霞憋笑：“上門(mén)(mén)去哄啊！”

　　趙熙行更犯愁了：“不知道這門(mén)(mén)在哪兒啊！她每次使小性，就搬到其他宮殿去住。朕為她罷了六宮，百十個(gè)(gè)宮殿空著，誰(shuí)(shuí)知道她住在哪處！”

　　羅霞笑意愈濃：“陛下也理解下為娘心。年紀(jì)(jì)大了，沒(méi)(méi)其他念了，就圖個(gè)(gè)兒孫膝下，承歡滿(mǎn)堂。如今四個(gè)(gè)小貴人都辭宮了，皇后難免沖您發(fā)(fā)火了。”

　　趙熙行哭笑不得，叫冤：“朕是兩頭難做人！大的不好哄，小的更不好哄！”

　　是啊，他趙熙行要是不允那四個(gè)(gè)崽子的請(qǐng)(qǐng)辭書(shū)(shū)，別說(shuō)(shuō)帝宮了，他的金鑾座都能被掀個(gè)(gè)底朝天。

　　誰(shuí)(shuí)教出來(lái)(lái)的？一個(gè)(gè)比一個(gè)(gè)能撒野，尤其是有個(gè)(gè)最大的趙祈元帶頭。

　　長(zhǎng)(zhǎng)子，趙祈元，屬猴的，最喜歡微服私訪(fǎng)，游歷九州，家里的皇位根本不上心，難得回趟宮都嫌地磚燙腳，嚷著要跑。

　　次子，趙祈亨，從懂事起就一個(gè)(gè)念頭，要當(dāng)(dāng)太子，要當(dāng)(dāng)皇帝，念書(shū)(shū)習(xí)(xí)武都攢足了勁。

　　原因也很簡(jiǎn)(jiǎn)單，嫌他的名字難聽(tīng)(tīng)，所以當(dāng)(dāng)了君王后，就沒(méi)(méi)人敢直呼其名了。

　　不過(guò)(guò)好歹解決了國(guó)(guó)基問(wèn)(wèn)題，趙熙行也就順?biāo)浦郟屭w祈亨做了皇太子。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尤其是趙祈元，就差敲鑼打鼓了。

　　趙祈亨上位是成功了，也開(kāi)(kāi)始學(xué)(xué)他哥那一套，嫌宮里地磚燙腳。

　　不過(guò)(guò)大抵是被李郴逼的。

　　李郴老得背都弓了，從前念叨皇太子，如今還是念叨皇太子，趙祈亨被念得頭疼，干脆隱姓埋名，去西蜀當(dāng)(dāng)太史去了。

　　臨前放話(huà)：李公當(dāng)(dāng)年治西蜀，回京始天降大任，今本殿再治西蜀，回京必青史留名。

　　兩個(gè)(gè)兒子神龍見(jiàn)(jiàn)首不見(jiàn)(jiàn)尾，于公于私，皇帝覺(jué)(jué)得都沒(méi)(méi)理由攔，除了皇后搬到別宮睡了三晚，其他問(wèn)(wèn)題不大。

　　關(guān)(guān)鍵是兩個(gè)(gè)女兒，比小子還能折騰。

　　嘉平帝姬，趙大運(yùn)(yùn)，嘉和帝姬，趙大福。名字拜她們母后所賜，一個(gè)(gè)比一個(gè)(gè)草率。

　　望吾女走大運(yùn)(yùn)，有大福。

　　皇后程氏一句話(huà)，兩個(gè)(gè)帝姬就頂著土不拉幾的名字，闖出了青史上的赫赫威名。

　　趙大運(yùn)(yùn)喜歡舞刀弄槍?zhuān)釹矚g往安遠(yuǎn)(yuǎn)鎮(zhèn)(zhèn)跑，去找她的表姐翻天，今天比個(gè)(gè)武，明天磨個(gè)(gè)刀，她表姐的娘桂氏和爹花氏，就一路跟著修修補(bǔ)(bǔ)補(bǔ)(bǔ)，畢竟吉祥鋪和祥云鋪的鋪面建了又拆，拆了又建。

　　后來(lái)(lái)趙大運(yùn)(yùn)又不知從哪兒聽(tīng)(tīng)說(shuō)(shuō)，江南她舅爺是個(gè)(gè)好手，被譽(yù)(yù)為玉面鬼影蘇六郎，于是她一道請(qǐng)(qǐng)辭書(shū)(shū)，南下找他討教去了。

　　帝宮的房頂是保住了，她舅奶錢(qián)(qián)氏從此開(kāi)(kāi)始寫(xiě)(xiě)信進(jìn)(jìn)宮，向皇后程氏討修房錢(qián)(qián)，然后江南流傳開(kāi)(kāi)簪花修羅趙三娘的傳說(shuō)(shuō)。

　　最小的一個(gè)(gè)女兒，趙大福，集前三者之大成。

　　前不久滿(mǎn)天下找她大哥溜了圈，又去西蜀找她二哥白吃白住了月余，再去江南找她三姐拆了幢樓，最后盯上了邊關(guān)(guān)的她五皇叔，吵著要去塞外騎馬撒歡。

　　皇帝允了。她五皇叔和身邊喚阿巍的刀客，十幾年歲月靜好的日子，算是到頭了。

　　羅霞想通這幾關(guān)(guān)，突然有些釋然：“陛下，說(shuō)(shuō)不定……宮人們都慶幸小主子們出去的……不然，奴婢前陣子被嘉和帝姬碎的筆洗，還沒(méi)(méi)人賠呢，那可是先帝賞的……”

　　趙熙行目光躲閃起來(lái)(lái)，摸摸鼻子：“哈哈，碎碎平安，平安……”

　　正這時(shí)(shí)，后宮傳來(lái)(lái)悠揚(yáng)(yáng)的樂(lè)(lè)聲，清亮歡快，響徹云霄。

　　趙熙行擰眉：“何人放肆？”

　　羅霞命小宮女去打聽(tīng)(tīng)，不多時(shí)(shí)來(lái)(lái)人回報(bào)(bào)：“回稟陛下，是，是皇后在奏風(fēng)(fēng)琴。”

　　趙熙行泄了氣：“……西洋來(lái)(lái)的風(fēng)(fēng)琴？”

　　羅霞想了想，點(diǎn)(diǎn)頭：“聽(tīng)(tīng)說(shuō)(shuō)是前陣子皇后的小表弟，他進(jìn)(jìn)獻(xiàn)(xiàn)給皇后的。畢竟是江南之地，水利通達(dá)(dá)，每天都能見(jiàn)(jiàn)著外域來(lái)(lái)的新奇玩意兒，皇后也是學(xué)(xué)的快，吹的不錯(cuò)(cuò)……”

　　“不錯(cuò)(cuò)？”趙熙行堵得胸痛，“你聽(tīng)(tīng)聽(tīng)(tīng)，明知道朕在火上，她卻吹得恁的喜慶，做給朕看呢？她就是故意的！”

　　頓了頓，趙熙行氣極反笑：“蘇仟家的小子也是，十幾歲了，該懂事了，卻還不辨黑白？朕是天子，是皇帝！他懂不懂該向著誰(shuí)(shuí)啊！”

　　羅霞不吱聲。

　　故意不故意的她不知道，但這風(fēng)(fēng)琴確實(shí)(shí)吹得喜氣洋洋，蘇仟家的哥兒也確實(shí)(shí)說(shuō)(shuō)過(guò)(guò)，風(fēng)(fēng)琴樂(lè)(lè)音歡快，適合吵架時(shí)(shí)，助陣。

　　趙熙行越想越委屈，決定得去找點(diǎn)(diǎn)安慰。

　　“告訴太后，朕下朝了陪她用晚膳。”趙熙行丟了話(huà)，就悶聲悶氣的去上朝了。

　　晚些，日暮西垂。

　　皇帝趙熙行處理完政事，來(lái)(lái)了慈寧宮，太后劉蕙已經(jīng)(jīng)得到消息，熱飯熱菜都備好了。

　　然后趙熙行落了座，就給劉蕙發(fā)(fā)了半個(gè)(gè)時(shí)(shí)辰牢騷，總之就是皇后如何不守婦德，如何僭越犯上，如何給他這個(gè)(gè)君王甩臉色。

　　劉蕙一邊打瞌睡一邊聽(tīng)(tīng)，又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皇帝和皇后吵架，皇帝都來(lái)(lái)她這訴苦，反正只敢在她面前說(shuō)(shuō)，出了門(mén)(mén)就不認(rèn)(rèn)賬。

　　“好了皇帝，歇口氣，嘗嘗這道菜。”劉蕙打了個(gè)(gè)哈欠，推了碗粥過(guò)(guò)來(lái)(lái)。

　　趙熙行嘗了匙，若有所思，是蓮子粥，手藝也是他熟悉的。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mǎn)西洲，望郎上青樓（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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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皇后親手做了送來(lái)(lái)的。”劉蕙意味深長(zhǎng)(zhǎng)的道，“您是皇帝，這是您的宮，皇后搬到哪兒去了您還不知？您也是故意慣著她使小性?xún)喊傘！?p>　　趙熙行低頭喝粥，不說(shuō)(shuō)話(huà)。

　　“要過(guò)(guò)一輩子的人，床頭吵架床尾和。”劉蕙笑得皺紋溫和，“這話(huà)還是上月，懷陽(yáng)(yáng)和阿巍回京瞧我時(shí)(shí)告訴我的。”

　　趙熙行不說(shuō)(shuō)話(huà)，粥都喝完了，湯匙還在舀。

　　劉蕙又道：“對(duì)(duì)了，筎娘和孫櫓上了請(qǐng)(qǐng)安折，說(shuō)(shuō)吉祥鋪修了一幢新樓，專(zhuān)(zhuān)門(mén)(mén)給皇后留了最好的房間，請(qǐng)(qǐng)皇后回家省幾天親……”

　　“多謝太后，朕先告辭了。”趙熙行蹭地起身，沉著臉就往外走了。

　　明黃色的龍輦分開(kāi)(kāi)夜色，早有預(yù)(yù)料的停在一處別殿前。

　　趙熙行下輦來(lái)(lái)，站在殿門(mén)(mén)口，沒(méi)(méi)動(dòng)(dòng)。

　　殿里燈火亮著，也是沒(méi)(méi)有動(dòng)(dòng)靜傳出。

　　龍輦后一連串的宮人都在糾結(jié)(jié)，按規(guī)(guī)矩，皇后應(yīng)(yīng)該出來(lái)(lái)接駕，如今卻兩邊都僵著，幾時(shí)(shí)才能碰面。

　　“陛下駕——”內(nèi)(nèi)侍長(zhǎng)(zhǎng)站得腿酸，剛要亮嗓，就被趙熙行一記眼光剎住。

　　內(nèi)(nèi)侍長(zhǎng)(zhǎng)臉如苦瓜，回頭問(wèn)(wèn)旁人：“一個(gè)(gè)里面不出，一個(gè)(gè)外面不進(jìn)(jìn)，都不吱聲，如何收?qǐng)齙茫俊?p>　　旁人低低勸道：“你哪里懂，這種事兒，第一個(gè)(gè)低頭的就輸了！”

　　內(nèi)(nèi)侍恍然，招呼宮人遠(yuǎn)(yuǎn)遠(yuǎn)(yuǎn)的退到一邊，口中齊念：“眼瞎，耳聾，不管……”

　　趙熙行倒是神色如常，畢竟隨著兩人都鬢飛霜，這種事就愈發(fā)(fā)頻繁了。

　　越老越小，他和她都是。

　　從前家國(guó)(guó)天下半生擔(dān)(dān)，如今為了豆?jié){該是甜的還是咸的，就能斗上一天的法。

　　趙熙行看了看殿門(mén)(mén)口，果然，放著一盆六出花。

　　他命人取來(lái)(lái)羊皮球，輕車(chē)(chē)熟路的往花盆一砸。

　　砰，碎了。

　　殿門(mén)(mén)忽的打開(kāi)(kāi)，程英嚶沖出來(lái)(lái)，清喝：“誰(shuí)(shuí)砸了我的花兒！”

　　趙熙行抬眸，目光耷拉下來(lái)(lái)：“我錯(cuò)(cuò)了。”

　　很是迅速直白的三個(gè)(gè)字。

　　程英嚶眉眼上彎，歪著頭瞧他：“那你打算怎么賠啊？”

　　“賠個(gè)(gè)我？”趙熙行一笑。

　　程英嚶伸出指尖，勾住男子衣帶，往殿里一拉——

　　“那本宮，就勉為其難的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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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最難得，是真心。

　　這樣的日子，就已是極好。

　　注釋

　　1.低頭弄蓮子：節(jié)(jié)選自南北朝漢樂(lè)(lè)府民歌《西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