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宮里傳召閔王世子與世子妃。殷漣早晨起得極早,換了身大紅色的錦裝,與方祈一同出門。
她皮膚其實是很白的,但平素常穿淡色,這大紅一上身就不太壓得住。而且她今天氣色不太好。
“你不適合穿這顏色。”坐在馬車上時,方祈皺眉。
“我就是想膈應世子,”殷漣嘴不留情道,“再者,萬一嘉德太妃也要見我,我不穿喜慶點,她會以為我還在給阿姐守孝。”
她坐得極靠車廂內,微微有些瑟縮的樣子,卻強硬地打起著精神。
他沉默,本欲伸手去拉她,但手還是止住了。半晌他問:“怕嗎?”
“已經過去的事,有什么好怕的。”殷漣說,“世子還是注意些,在宮里頭不要與我太親熱了。”
他不說話。
今日圣上在羿龍殿召見他們二人。天子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生得十分俊朗,與先皇有七八分相似,眉眼間帶著文雅之氣,穿著一身明黃龍袍并不十分霸氣,還有些許孩童的稚氣羞澀。
“本應早些見祈堂哥與堂嫂的,但母后說堂哥忙碌,得等堂哥在覃陽重新安定下來,才可召見,堂哥可怪朕?”皇帝說。
“臣能得陛下恩澤、以罪身重回京中,已是天大福分,又怎會怨陛下早些晚些的召見?”方祈行禮,不卑不亢道。
皇帝連忙下座,邊扶著方祈邊忿忿道:“堂哥怎是罪身?不過是那秦堅故意給伯父、堂哥找茬罷了!朕這六年來多次想召堂哥回京,都被阻止。此次伯父在邊關立了功,朕瞧誰還敢多嘴!”
“陛下慎言,秦相勢大,宮中人多口雜,您須得謹慎。”方祈低聲說。
皇帝看向殷漣,展露笑意:“朕也有許久未見過堂嫂了,好像年初拜年后,堂嫂就一直沒進宮看朕了。”
“太后娘娘體恤臣妾身子弱,臣妾卻不能偷懶,這幾個月給陛下搜羅了些新奇玩意兒,陛下可想瞧瞧?”殷漣福了福身子。
“聽說民間的陀螺好玩,堂嫂一向會玩,可給朕示范示范?”皇帝興奮道。
殷漣笑著應是,然后與皇帝說著話,由宮人陪著去了御花園。
方祈隨之在后。
體恤她體弱么?他冷冷地想著,暗中攥緊拳頭。
到御花園沒多久,遠遠看見一副御駕走過來,乃是太后廖氏。太后本是出身較低的官家女子,入宮做了女史,一次偶然被先皇臨幸,生下了先皇唯一的兒子,也就是當今陛下。后被封作麗妃。陛下登基之后,被尊為太后。
“皇帝這是在做什么?姚太傅布置的作業可完成了?政事可處理完了?竟然在此玩物喪志!”廖太后見了一頭大汗的皇帝便發怒。
她昨夜犯了頭風,一直歇到晌午,結果醒來便聽見女官通傳皇帝召閔王世子夫婦入宮的事,令她甚是惱火。
殷漣上前一步,“太后勿怪陛下,是臣妾念著陛下年少,又政事纏身煩悶,給他帶了些玩意兒放松。如有罪,請降于臣妾,勿遷怒于陛下!”
她一副惶恐的模樣跪下,方祈不由得眼角一抽,隨后一并跪了下來。
“殷氏……”廖太后冷笑,“別以為你是殷家的女兒,哀家就不敢對你做什么。身為有頭臉的外命婦,想誤導皇帝玩物喪志,讓你們閔王家篡權奪位?還有你,閔王世子,你父親雖立了功,但也不過是個武夫。陛下仁慈當時才沒追究你們貪贓枉法之罪,你可得給哀家掂量掂量自己!”
“母后!堂嫂一向和善,待朕如同親弟弟般;堂哥與伯父為朕免去邊境之煩惱,朕敬愛他們,召他們入宮何錯之有?是朕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堂嫂不過是想法子為朕帶進來,您怎么就偏偏看堂哥一家不順眼呢!”皇帝生氣地大喊。
“混賬!哀家是你母后,怎會害你?你這些堂親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伙,快給哀家回羿龍殿念書學習去!”廖太后呵斥道,“秦姑姑,把陛下帶回去!”
皇帝一邊被侍臣們圍著回去,一邊又委屈又幽怨地看著方祈殷漣。本來依禮兩人均不能抬起頭,但殷漣突然抬頭朝皇帝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懇切道,“謝陛下為臣妾操心,陛下乃是天子,太后娘娘的心肝寶貝,陛下應謹聽太后娘娘之言,用心學習。今日之責,該由殷氏承擔,臣妾向太后自請罰跪于御花園三個時辰,以彰臣妾之咎!”說著她重重向皇帝的方向磕了一個頭,又向太后磕了三個,額頭都紅了。
方祈抿唇,也神色凝重道,“臣與世子妃考慮不周,望太后責罰。”
廖太后哼一聲,“哀家哪敢罰賢名在外的閔王世子啊,不然明日皇帝案上的奏折豈不堆翻了天了!世子快出宮忙公務去罷,讓你這世子妃給哀家在御花園跪四個時辰,順便抄抄佛經,給陛下祈福。”
方祈看了神情不動的殷漣一眼。
“世子快回去吧。”殷漣說,“我替世子受罰便是。”
她臉上的笑容淡淡的。
方祈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那天,殷漣單獨被太后傳至鳳藻宮,整整一天一夜未歸。
那次是他唯一沒有算到的一場意外,也是他這六年來與殷漣分居異地的原因。
他想到殷漣上午精神不振的樣子,覺得這次更不會容易。可殷漣卻強調她不要緊,凈使眼色。
方祈起身,向太后行禮后,快步離去了。
廖太后則得意地走了。
殷漣在人來人往的御花園跪了約一個時辰后,有人來找她,乃是皇帝身邊的小公公,還帶著個女官。
“陛下對世子妃甚是愧疚,但在羿龍殿走不開身。”那小公公滿臉歉意,“嘉德太妃剛派人來了,您且起來隨蘭媛姑姑去熙霖宮太妃那處罷。陛下為您擔著太后娘娘的罪責。”
“太后嚴厲,陛下乃天子,怎可為我一小小婦人受太后責問?”殷漣掩面抽泣,“公公,我心中過意不去啊!”
“陛下是先帝獨子,無依無伴,一向視閔王、世子與世子妃如同家人一般。陛下已經發話了,您的事就是陛下的事,陛下害您被誤解,不可再行擔罰。陛下還說,此次對不住世子妃,下次不會再這般魯莽傳您進宮了。”
“如此……如此妾身也只好領陛下的情了。”殷漣向羿龍殿的方向又磕了一個頭,隨后才由人扶起來,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御花園。
走了段路到一處隱蔽地方后,攙扶她的女官松開了虛扶著她的手,低聲道:“世子妃當真是好演技,蘭媛夸贊不已。”
殷漣直了腰,拿帕子擦擦蒼白的臉,“大中午的,太陽毒得很,姑母怎不早點來?”
“太妃拖著時間,才能讓陛下更加焦慮,一應百成。”蘭媛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您快隨奴婢來罷。”
殷漣揉揉太陽穴。
熙霖宮。
殷漣進門看見身著素色宮裝的嘉德太妃殷氏靠在榻枕上,屋內清香寥寥。
嘉德太妃閨名殷巧安,乃是殷太師之妹,老太爺唯一一個女兒,十六歲嫁給先帝當了側妃,先帝繼位后被冊封為德妃。說起來,當今廖太后被先帝臨幸前就是嘉德太妃的宮人,恐怕正是因曾經低人一等的自卑,才喜歡折磨同樣殷家出身的殷漣。
“那個廖秋柔,凈欺負哀家的寶貝外甥女。”嘉德太妃心疼道,“哀家沒找她麻煩,她反而恨不得惹事?”
“姑母且悠著點罷,到底太后是太后。”殷漣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以嘉德太妃的身世,本該被先帝立為皇后,但宮廷前因復雜,且她入宮多年只有一個女兒莊和公主,生育時還傷了身子再不可能有嗣,丞相秦堅便一直借此事壓著嘉德太妃立后之事。這才給了廖氏生下皇子的機會,如今翻身壓了嘉德太妃一頭。
“孩子,你這臉色怎這么不好?額頭上虛汗涔涔的!姑母給你尋太醫罷!”嘉德太妃關切地拍著殷漣的手。
“不必,不必,您大驚小怪什么,只是前幾天王府辦賞菊宴沒休息好,有些累而已。”殷漣笑道。
“你且仔細吧,我看你現在身子是不太好。”嘉德太妃嘆氣,“六年前你同方思定剛成婚時,便出了閔王發配之事,一直耽擱著……但最近你繼母進宮與我談天,說起世子前段時間回來后一直宿在你院里。你可長點心——此番定要抓牢機會生下嫡子!一定要有個兒子,勿像姑母這般……”
“莊和姐姐與大堂哥恩愛,又孝敬您,您這樣挺好的,何來勿像勿不像之說。”殷漣說,“您操心殷漣太多了。”
“廖秋柔想把她的娘家外甥女送進宮當皇后,秦家那邊也尋了旁支適齡的丫頭打算送進來。”嘉德太妃語重心長,“姑母說真心話,別讓皇帝這個年紀小的先生下名正言順的嫡子啊!”
“太后的人是送不進來的。”殷漣突然冷冷一笑,“陛下也不會有嫡子的。”
嘉德太妃詫異地看著她。
“太妃,世子差人來問世子妃是否在您這兒,世子在宮門口等世子妃一同回去。”宮女來報說。
“咦,他是等了我一個時辰嗎?”殷漣歪過頭。
嘉德太妃抿唇一笑,“其實姑母瞧閔王世子對你是上心的,你還不好好培養感情,快生個孩子給姑母抱?”
“您有外孫女大侄子的,怎還需要抱茗漪的孩子?”殷漣起身,“既然世子等著,那我便回了。恐怕下次再要見姑母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去吧。”嘉德太妃說。
宮門口,殷漣腳步有些急,上車的時候小小地有些喘。方祈拉了她一把,她才上了車,端坐于他對面。
“世子何不回府處理公文去?”殷漣拖長聲音道,“這一日十二個時辰何其珍貴,白耗了一個時辰,不值當啊。”
他低低道,“上一次你受罰,出了事。”
叫人放心不下。這句他沒有說出口。
“我平素是有些胡鬧,可關頭上不會亂了手腳。”殷漣稍撩起裙子,露出綁在膝蓋上的兩個厚墊。她笑嘻嘻道,“世子走了六年,我又不可能六年從不進宮。這次也是防得結結實實,哪會讓太后娘娘鉆了空子呢?”
他看見她雖然話語輕松,臉色卻越來越白,笑容也很牽強。
“你身子不舒服?”他抓住她,蹙眉,“曬太過了?我記得你之前身子好像虧得太厲害……”
“我好得很,”她不著痕跡地甩開他,若無其事地繼續開玩笑,“但今日一過,怕閔王府要被人說成‘窩里軟’了。你陪我做戲時,就沒想到王府的臉面?”
方祈并未答她,目光看向了車窗外。估計是被她氣狠了。
回到王府。
“我約了林大人在書房議事,今日下午有幾個兵部和戶部的官員要來,你讓人好好招待。”他吩咐,沒再多關照了。
殷漣應了一聲,朝清然院走去。
而他則去向反方向的書房。
走出幾步,卻聽得撲通一聲,幾個家仆驚呼起來。
他回過身,只見那抹消瘦的紅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