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目部里的車和食堂里的人數一樣，到了傍晚總比中午時少。
劉師傅端著不銹鋼的小碗扯起嗓子喊王捷的名字，一聲比一聲大，從飯桌上喊到院子里，回來對我們咕噥，吃飯也要叫，辦公室也不坐，整天躲在房間里不知道干什么。
我盡快把食物往胃里倒，剛撂下碗筷，就見王捷跑進來，舀飯、壓實，從菜盤里夾了幾筷子，扭頭就走，臨走前回敬了一句，也太小氣了。
其余人誰都沒反應，只顧自己吃喝，有一位老同志在褲兜里摸出一小瓶勁酒，慢悠悠地小口抿著，直到亮起燈，他和老姜倆人還坐在食堂里。
院子里的車總算一輛不剩，我在資料室沒多久，發現今天的肚子空得特別快，就想賴到半夜再去煮泡面，在那之前，我只好往腦子里倒東西來代償。
公司剛發給我一份復習資料，通知我周六去省城的水電學院參加安全員考試。我與考場緣分未盡，題庫與我親如兄弟。這味打發時間的良藥，轉眼把我送進凌晨兩點。我酣睡在模擬卷上，是那輛別克在電拉門外閃大燈，叫醒我去劉師傅的辦公室找遙控器。
回來的就項目經理一個，天亮時我起來洗漱，他還捧著筆記本電腦躺在皮沙發上。午飯時劉師傅讓我去喊曹經理吃飯，我去項目經理室看了眼，曹經理不在，劉師傅說他在二樓右手第一間，我無奈地再去敲門。
曹立一臉浮腫，他入座后，我們才正式開動。他問起我怎么睡這么晚，當聽到我在玩斗地主時，他笑著說我明明在看球賽呢。這時候喝勁酒的老同志來勁了，他住在我原來的房間，我也沒聽見昨晚有人起夜，他卻能繪聲繪色地講起我幾時給曹立開門、幾時上樓、幾時起床，說完還不忘解釋，他以為進賊了。
外面的賊沒進來，我倒是做賊似得繼續刷題。好不容易挨到周末，我趕到合擇公司集合，領到第一筆工資，具體多少記不清了，到手大概是三百多。我和小伙伴們考完試，在朱帥帥的床上湊合了一晚，順便去駕校學了一天車，回到項目部時又是周一的中午。
這次劉師傅看我時的神色明顯不對了，那白眼瞪得，掉進湯里就是倆露餡大元宵。我想起我只請了周六一天假，但實在懶得解釋，囫圇扒拉了幾口，匆匆坐回資料室看C證的復習題。C證和安全員證書配套，內容相似、難度更小，考場同樣在水電學院，考試時間還是周六，考試內容只有選擇題。
唐宇在午休后準時拉我去看他搞測量，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先帶我去了趟村里的超市，送了我一雙高筒膠鞋，我受寵若驚，隨后，在一處剛剛長起雜草的土丘上，他和我玩起你問我答。
問要付代價，答要負責任。
他先是問我個人信息，都是些屬于需要填在簡歷上的內容，我答完后，他再主動自報家門，甚至聊到他的老婆、女兒，胖得像黑毛豬一樣，搞得他不想回家。
我不予評價，只當這是為了活躍氣氛的鬼話。
接著，他聊起這段時間工地很忙，雖然我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得裝作在忙，最后是一段總結般的吐槽，出來后不像在學校，看誰不順眼打過去就是了，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冷暴力更不行，你得撬開自己的嘴，別有話悶在心里。
老師上課的時候學生很少打岔，我坐在唐宇旁邊也是一言不發，愣愣地看著土方從挖斗上落到工程車里，每落下一斗，工程車跟著一抖，土方堆得越高，輪胎壓得越扁。這些設計載重六十噸的車廂怎么看都遠遠超重了，工程車發動起來費勁，挖機就用機械臂在后邊助力，有的司機會跳下來讓挖機師傅少放點，說卸土的時候，液壓柱一頂起來，車都要向后翻了。
現有運力顯然跟不上出土速度，恐怕得給每臺挖機再多配工程車才行。在漫天黃土中，一輛藍臉大頭車與蹣跚的紅臉車們相較起來過于嬌小和輕盈了，它似是前來支援，其實是來聲援，它播放著《世上只有媽媽好》，身后掛著真正的彩虹。
紅臉車揚塵，藍臉車灑水。胖子路過時對我比了個國際友好手勢，唐宇親切地報以優美的問候語。
終于，我的膠鞋光榮地沾滿了勞動過的痕跡，和唐宇的一起洗過后放在洗手池邊晾干，恰巧遇見劉師傅接回老姜，唐宇告訴他已經好好教育過我了。
晚飯的氣氛緩和很多，劉師傅照例吼了兩聲王捷，唉聲嘆氣地提起光是項目部，每個月就要發二十萬工資，怎么發得出來？
這不是我一個剛領到三百塊錢的人能夠解答的，此刻只有屏幕里的ABCD才合我意，只是今天晚上我暫時不能與它們作伴，我被劉師傅拉到向北三公里外的落英涵排澇調蓄工程隧洞項目部。
隧洞由省隧道工程有限工程承建，落英涵排澇調蓄工程監理部駐場監理，監理單位是省水電建筑監理有限公司。上個月底的月支付申請書就是送來這兒的。
隧洞項目已經完工，我被借調過來做竣工資料。我把它當作是資料員的入職培訓，興奮莫名。給我的第一份是灌漿單元工程質量評定表，隧洞的資料員給我一張填好的模板，讓我看著在一定范圍內調整數據?；铍m簡單，極耗時間，就算一分鐘搞定一張，一小時不間斷只能產出六十張。旁邊還有兩個測量員，也被征作苦力，他們說是因為有些表格本身不對，全部被抽出來重做，我有點不信。第二份是灌漿單元工序質量評定表，再往后的表格由于認知崩潰和手腕灼痛的雙重壓力下，我記不清了，只有個什么襯砌還有點印象。僅僅眼前的所有資料堆疊起來就超過兩米，資料員捧著它們在監理辦公室和項目經理室來來回回，有請初檢、復檢、終檢負責人和監理單位代表簽上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