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勞何大娘了。”

　　方氏將一枚玉佩擱在桌上，說擱，其實還不如說是擲來得恰當(dāng)。

　　言語溫柔，動作卻帶著掌家娘子的氣勢，仿佛打發(fā)(fā)上門尋求接濟的窮親戚一般，那種全不在眼里的輕蔑盡在眼角眉梢的那一抹流轉(zhuǎn)(zhuǎn)，以及方才那不屑地輕輕一擲里頭。

　　何婆先是往桌上看了眼，這是一枚青玉蝴蝶，顏色淡青發(fā)(fā)白，造型做工都很普通，不過值個三五兩銀子。

　　只瞧林家這冷淡敷衍的態(tài)(tài)度，何婆心下就有了計較。

　　想是那林二爺要說的人家，必定不是什么有體面的好人家了。

　　不免心下有些失望，這一趟怕是要白跑，好處什么的必定是落空了：“林太太客氣了，老身盡力而為罷了。”

　　收了信物與庚帖，才要起身，不想方氏又道：“聽說那家住在京畿道的懷因縣，路遠(yuǎn)不便，就讓繡桂跟著服侍何大娘吧，路上也好有個伴。”

　　話音才落，就看見一個梳著婦人頭的年輕女子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zhuǎn)出來，不過二十歲上下，生得眉眼秀美，身段窈窕，有幾分方氏溫柔纖弱的風(fēng)格。

　　東家發(fā)(fā)話，何婆也不好推辭，當(dāng)下領(lǐng)(lǐng)著繡桂出來。

　　走到影壁跟前，就見一個婆子等在那里，見了她就上來福禮，笑道：“何大娘請隨我來。”

　　說著引何婆出了宅子，來到圍墻東邊，又見一個年輕的公子站在雪地里，圍著月白大毛斗篷，旁邊的銀杏樹上拴著一匹大馬。

　　“何大娘，這是我家二爺。”

　　何婆眼前一亮，忙笑著福了福：“老身給林二爺見禮。”

　　林憬還含笑還禮。

　　“林二爺這是親自領(lǐng)(lǐng)老身過去么？”

　　“何大娘請上車。”

　　雖說何婆看見樹下的大馬時也曾愣了下，卻也不排除林憬還正要出門，是順便與她打聲招呼的可能性，因此當(dāng)猜想被證實之后，何婆不免心頭一震，詫異林憬還的態(tài)(tài)度與方氏迥然，竟像是極看重這樁親事一般。

　　一面暗自揣度，一面跟著常婆來到一輛青帷馬車前。

　　車是很常見的普通馬車，刷著桐油，放著厚實的棉帷子，只是瞧著整潔干凈得很，反倒是那拉車的兩匹馬瞧著極好，都是純棗紅色，在這樣落雪的陰天都是毛色亮得發(fā)(fā)光，膘肥體壯精神抖擻，似乎一口氣能奔個八百里路不帶喘。

　　大約接下來是有一段遠(yuǎn)路要走了！

　　車把式是個熱情開朗的年青人，見她與繡桂過來，連忙跳下馬車，穩(wěn)(wěn)穩(wěn)(wěn)放下踏馬凳，看著常婆扶自己上車，便在旁邊利落地打起棉帷子，口中還關(guān)(guān)照著：“大娘您慢些，小心腳下……您小心頭頂。”

　　何婆才走進(jìn)馬車，迎面就有暖意夾帶著細(xì)細(xì)的甜香撲來，定睛一瞧，只見里頭竟還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紅撲撲的臉蛋，生的白皙討喜。

　　“何大娘請上座，我是小茶，”聲音甜甜地，一面笑著讓座，看見后面繡桂跟了進(jìn)來，忙又問道，“這位是？”

　　何婆不意這兩人竟是不認(rèn)識的，當(dāng)下側(cè)(cè)身見繡桂不語，只得笑笑：“這位是繡桂姑娘，在林太太身邊侍候的，說是路上可以做個伴兒。”

　　小茶便也客氣地讓座，待她們坐定，小茶抬手敲了兩下車壁，外頭便響起車把式起鞭的聲音：“走起——”

　　隨著一記響亮的長哨，馬車動了。

　　何婆游著眼打量著車廂，有些吃不準(zhǔn)眼下的情況。

　　座上墊著半舊的猞猁皮褥子，觸手溫軟光滑，地下設(shè)(shè)著方形熏籠，暖氣從四側(cè)(cè)細(xì)細(xì)的眼兒里往外冒，熏籠上周到地放著熱茶與幾樣細(xì)點。

　　何婆于官宦人家內(nèi)(nèi)宅走動了半輩子，也算老來成精，一雙小眼睛已磨練得雪亮，如今細(xì)觀馬車內(nèi)(nèi)陳設(shè)(shè)的規(guī)(guī)格，度其用度，竟不亞于中等人家。

　　只因這熏籠里燃著域外的蘇合香，如今在上京城也不多見，一兩蘇合香少說也要五兩銀子，沒有普通人家會為了充場面，將銀子浪費在這不大有人認(rèn)識的香料上。

　　因此能用得上這蘇合香的，一般來講非富則貴，林家老爺不過六品主事，再富足也遠(yuǎn)遠(yuǎn)不及。

　　“何大娘，這早早地出門往京畿道去，路遠(yuǎn)，就請你多擔(dān)待些，路上若有什么不便之處，盡管與我說就是。”

　　見小茶抓了把松子，何婆回過神來，忙笑著伸手接了。

　　一面又覷著這丫頭穿著豆綠銀鼠窄褃襖裙，衣裳合身，又襯其膚色年齡，瞧著不奢不簡，眼神活潑干凈，其行事做派嬌娜有禮，與林太太跟前的繡桂實在不像一路人，倒有些像那位夏小娘子。

　　前些日子有位姓夏的小娘子找到她家，手里拿著四錠五兩的銀子在她眼前來回拋個不停，看得她眼紅心熱。

　　交代的事情倒也輕省，不過教她往姜家說了一番話，是存心要那姜家咬住林三爺不放，何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zāi)，想想二十兩銀子，豈有會出差池之理？事兒辦好了，銀子也落袋為安。

　　如今看來，讓姜家的目光跳過這位風(fēng)儀絕佳的林二爺，直奔林三爺去了，而林三爺?shù)撓H事才敲定，緊跟著就是林二爺?shù)撓H事，所以姜家和林三爺?shù)氖慮楸澈笫遣皇沁@位林二爺在推動？

　　何婆摸了摸懷里的那枚青玉蝴蝶，傳言這位林二爺與家中不和，從來特立獨行，如今看來多半不是什么善茬。

　　遂漸漸地收起了輕視之心。

　　出了上京城，果然走了一個多時辰，終于來到素宅。

　　下了馬車，何婆仰頭瞧門簪，低頭瞅門檻，見雖是戶整齊的人家，可地處偏僻的懷因縣郊，又非官身，比林家竟多有不及。

　　眼角又覷見繡桂那瞧不上的樣子，不禁再次摸了摸懷里的那枚青玉蝴蝶，心就不那么熱了。

　　正值飯時，聽得廚房遞了話出來說飯菜已經(jīng)(jīng)備下了，何婆與繡桂皆紛紛笑道：“還是先見一見老太太，二爺?shù)惱亂o。”

　　哪里稀罕這鄉(xiāng)(xiāng)下人家的吃食。

　　林憬還也不勉強，拿了一個螺甸匣子給何婆，教小茶領(lǐng)(lǐng)著她們往后院去了。

　　后院也不大，安安靜靜地，在廊下遇見兩個媳婦拎著食盒出去，想來李嬤嬤這邊已傳過午飯了。

　　待進(jìn)了屋，何婆見李嬤嬤是個溫厚樸實的小老太太，心下一定，料著事情必不難辦，當(dāng)下便上前說明來意。

　　李嬤嬤聽到是來提親的，不意之下倒也歡喜，笑得合不攏嘴，所謂一家女百家求，有人中意，面子上也是一種榮光。

　　“我家大孫女不過十三歲，還小呢。”

　　歡喜歸歡喜，可李嬤嬤舍不得。

　　站在李嬤嬤身后的秦嫂子事先得了盈持的關(guān)(guān)照，生怕李嬤嬤太過面軟憨樸，一下子就答應(yīng)(yīng)下來了，所以也在旁邊侍候著，倒不想李嬤嬤竟然開口便婉拒了，當(dāng)下掩著嘴笑了起來。

　　何婆見狀也笑了起來，把口才亮了出來，盡挑著好話講，直說得春風(fēng)撲面，滿屋子桃花都要開了。

　　李嬤嬤便有些不好意思，感覺不答應(yīng)(yīng)很有些對不住人家，于是問：“那邊的老爺太太會對我家大孫女好的吧？”

　　這話質(zhì)(zhì)樸而直接，卻登時將何婆問得尷尬起來，方氏的態(tài)(tài)度在腦海中浮現(xiàn)(xiàn)，何婆心下明白，這好與不好還真說不準(zhǔn)。

　　若是違心說了假話，當(dāng)著這么個滿頭銀發(fā)(fā)、又是沒了老頭并兒子媳婦的小老太太，何婆心下也有點過意不去，覺得未免就欺負(fù)老好人了，當(dāng)下笑著呵呵了兩聲，這一遲疑，不想被坐在下首的繡桂搶在了前頭。

　　“還是妾身來答吧，何大娘對我們府上的情況也不大了解。我家老爺太太最是一視同仁，再親和不過了，家中有大爺三爺、還有大奶奶與未出閣的二姑娘，各個都是極好相處的，所以這一點大可不必憂懷。”

　　李嬤嬤聽了并不生疑，只高興地一味點頭，原因是她認(rèn)得林憬還不是一日兩日了，這個家里上上下下哪個不說林憬還靠得住？想來林家人應(yīng)(yīng)當(dāng)也一樣都是好的。

　　倒是秦嫂子多了個心眼，笑問何婆：“何大娘，這位姑娘是？”

　　繡桂忙巧笑應(yīng)(yīng)道：“我是二爺身邊侍候的人，名叫繡桂。”

　　何婆聞言，登時牙都疼了，這林太太是怎么想的？

　　果然秦嫂子與李嬤嬤的丫鬟小蜂兒也不無吃驚。

　　倒是李嬤嬤，原先在池府里做了一輩子的下人，已見慣不怪，只淡然笑著：“繡桂姑娘好樣貌。”

　　“老太太過獎了，所以您瞧，我們老爺太太最是疼二爺不過，我們二爺也是個貼心人，你只管放心就是。”繡桂拿涂了蔻丹的手捻著手絹，年輕嬌美的臉笑得甜絲絲地。

　　何婆聽了，只暗暗叫苦，這親事到底要不要說成？

　　可繡桂還沒完，說著又朱唇微挑，輕啟貝齒地笑道：“我們林府位于上京城，雖說素大姑娘將來遠(yuǎn)嫁，可哪一點也不辱沒了她。且我們大奶奶是太常博士家的小姐，將來的三奶奶是綢緞姜家的小姐，我們太太常夸大奶奶知書明禮，將來妯娌之間只有大奶奶盡讓的理。”

　　這話聽著教人心熱，可會聽的人卻知道并非如此，這是自吹，無形之中便打壓了素家，讓素家自省地位與身價。

　　區(qū)(qū)區(qū)(qū)一個通房都如此矜傲，可見林家根本沒把素家放在眼里。

　　這讓李嬤嬤怎么想？將來她這大孫女兒嫁過去，事事小心勤謹(jǐn)、做小伏低恐怕是免不了的了。

　　果見秦嫂子與小蜂兒的臉色突變，何婆就知道不好，再一回想那林二爺?shù)膽B(tài)(tài)度，何婆便當(dāng)機立斷：“老太太，老一輩的常說，這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要說林二爺?shù)男目蓧蛘\意的了，您老瞧瞧，今兒不但準(zhǔn)備下了定親的信物，連庚帖都一并托我?guī)砹耍€有這一匣子的禮呢。”

　　取出懷中的青玉蝴蝶與林憬還的庚帖奉上，又從小茶手中抱過一個鑲硨磲鈿的紅漆匣子，好奇之下不免倚仗著媒人的身份，竟自打開蓋子往里瞧。

　　何婆之所以這樣講，原本猜想里頭至少有一、二百兩銀票的禮金，可卻不料竟是一方大紅的綢緞蓋頭，打開細(xì)瞧，上面繡著一對對大雁，或雙飛或雙棲，精巧無比惟妙惟肖。

　　這心思再不用多講，簡直昭然若揭。

　　何婆拍手叫好，笑得打跌：“哎喲喲，我做了一輩子的媒人，沒見過像林二爺這樣著急想把媳婦娶進(jìn)門的！你們瞧瞧，連蓋頭都準(zhǔn)備好了，這哪是提親啊，莫不是要催妝呀？哎喲喲，繡的還是信守不渝的大雁，這是絕不背棄之意呢。”

　　忙又萬福道：“恭喜老太太，賀喜老太太，您老人家這回能放下十二萬分的心了吧！林二爺是非您家大姑娘不娶呢，您還怕他不對大姑娘好么？”

　　逗得李嬤嬤褶皺的小小的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渾濁的眼中流露出無邪與溫潤的光來，癟癟的嘴里已經(jīng)(jīng)沒有幾顆牙齒了。

　　當(dāng)下一屋子言笑晏晏，其樂融融。

　　只繡桂瞬間黑了臉，竭力牽起嘴角的皮，可那笑容簡直比哭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