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墨卿的眼晴很好看，沉靜時有如不興波瀾的深湖，有時卻又透著點幼稚的孩子氣，就如同現(xiàn)在。

　　自他搬到上江城最先認(rèn)識的便是牛大叔。牛大叔還記得那是個大雪紛飛的清晨，四處都被雪覆蓋成白茫茫的一片。天剛蒙蒙亮，由于怕冷幾乎沒人開鋪擺攤。

　　牛大叔起身燒紅了爐子，整個屋子立即暖了起來。要說最不怕冷的應(yīng)該就是他這種打鐵匠，即便是大雪天也僅著一件單衣。

　　他去打開門，冷風(fēng)卷著雪片迎面而來。他打了個冷顫，回屋在爐上燒了一壺水，準(zhǔn)備泡兩個饃饃吃。這時卻聽到街道上有一陣“嘩嘩”的聲音。由于是空曠的清晨，這聲音特別清晰。

　　牛大叔將頭探出門去，沒看見什么，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正準(zhǔn)備回屋，那“嘩嘩”之聲又傳來。

　　這次聲音更加清楚，他是鐵匠，自然很容易就聽出這是鐵鏈在地上拖動的聲音。

　　牛大叔趕緊走到門前，往街的盡頭一看，只見白茫茫之中緩緩走出一個影子。那影子灰撲撲的，身上都堆滿了積雪，看不清是人是獸，顯然已經(jīng)走了很久很久了！他的腳上拖了長長的一條鐵鏈，又粗又重，在雪地里留下道深深的痕跡。

　　大清晨的，在空曠的市集里出現(xiàn)這么一個東西，誰都會覺得怪異非常！牛大叔縱使膽大卻也不敢動，直直盯著他看。

　　只見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終于身子晃了晃，一下?lián)淶乖諮┑乩鎩ＫΦ貟暝藥紫攏冀K沒有站起來就沒有了動靜。

　　牛大叔等了一陣，見他一直沒動，心想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這才敢走上前去看。走得近了才能看清楚這是個人，身上衣服單薄。

　　牛大叔趕緊把人翻過來，只見他雖然臉上污黑得看不清面貌，但仍能看出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吃了一驚，趕緊把人抱起來，不過那條鐵鏈倒是重得讓他有些意外。

　　為什么會給一個孩子腳上套條鐵鏈？牛大叔顧著是條人命，來不及多想，便把人弄進了自己屋子，灌了熱水又拿棉被捂了，過了好一陣他才醒。

　　一睜眼便是那雙驚恐如小鹿班的眼睛。

　　他像是極怕人，躲在棉被下快速縮到墻角，全身充滿了戒備。

　　“孩子，別怕，我不會害你。”牛大叔嘆了口氣，把自己準(zhǔn)備吃的兩個饃饃拿給他：“你餓了吧？來，這有吃的。”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謹(jǐn)慎地打量他后，才突然從棉被里伸出一只臟乎乎的手來，搶了饃饃就往嘴里塞。

　　他也實在是太餓了，那饃饃又冷又硬，他卻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塞，連身上披著的棉襖都滑了下去。

　　“孩子，你慢些！喝點水，喝點水……”看到他吃得又急又快，牛大叔怕他噎著，連忙倒了一碗水給他。

　　但是他只是抬起眼來淡淡地看了牛大叔一眼，然后繼續(xù)低頭啃著冷硬的饃饃，好像吃這種東西對他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

　　牛大叔坐到一邊，看著他狼吞虎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打哪兒來啊？年紀(jì)這么小，你爹娘呢？”

　　他突在聽到“爹娘”兩個字時突然停住了，然后啃饃饃的速度就放慢了些。

　　“怎么大冷天的你一個人在外頭，這鐵鏈?zhǔn)欽l給你鎖上的？可憐哪……”牛大叔長嘆。

　　他無兒也無女，原本在鄉(xiāng)下有個妻子病死后沒再續(xù)，搬來上江城做起了鐵匠。現(xiàn)在看到這個可憐的小孩子，不由有些心疼。

　　但那小孩像啞巴似的，一句話也不吭。牛大叔看他的反應(yīng)，知道他耳朵還是能聽到的，便道：“我?guī)湍惆堰@鐵鏈子弄開吧。”

　　說完就起身走到他面前。他先是瑟縮了一下，大約已是信任牛大叔了，就不再抗拒，任他將自己的雙腳從棉被里拉出來。

　　這不看還好，一看牛大叔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那一雙生滿凍瘡的腳上，腳腕處被鐵鏈上的鎖死死扣住，扣的時間久了，都嵌進了肉里，邊緣已開始潰爛，發(fā)出陣陣臭味。

　　縱使已有些年紀(jì)見慣世面的牛大叔也不由有些發(fā)抖，伸出的手都不敢去動那鏈子。

　　“是誰這么狠心這么對一個孩子？”他氣得雙肩發(fā)抖。

　　但是那小孩好像對自己的傷沒有什么感覺，他靜靜地看了牛大叔一眼，突然開口：“我爹。”

　　“什么？”他的聲音很小，伴隨著吞咽，有些模糊不清。牛大叔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腿：“我爹。”

　　這次是徹底聽清了，牛大叔無比震驚，這鐵鏈竟然是他爹鎖的？這世上當(dāng)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看樣子他定然是受不住虐待自己逃出來的。

　　牛大叔二話不說，拿來一截鐵絲：“孩子，你忍著些，牛大叔這就幫你開鎖。”

　　除了是鐵匠，牛大叔還有一手開鎖的本事。只見他把那根細(xì)細(xì)的鐵絲彎了彎，小心翼翼地拉過小孩的腿，又不放心地叮囑：“忍著！”然后將鐵絲插入鎖眼兒里，也不知如何弄了兩下，那鎖“啪嗒”一下就開了。

　　牛大叔小心翼翼地把嵌入肉里的鎖往外一點一點地拿了出來，但他卻沒聽到一點呼痛的聲音。

　　“這小子！”牛大叔不由很是佩服，小小年紀(jì)竟然如此能忍！但不由又想到他是經(jīng)過什么樣非人的折磨，才能練出如此堅韌的意志？

　　他把重達幾十斤的鐵鏈卷了卷扔到一邊，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他一眼便認(rèn)出這不是普通的鐵，但鐵里加了什么一時也弄不清。再仔細(xì)看那扣上，雖然已被泥污和血肉弄得模糊，但仍能看出上面有個隱隱約約的“昊”字。

　　他轉(zhuǎn)過眼，看到縮在角落的小孩正好奇地打量著他這里，也是十分奇怪，經(jīng)歷了如此非人折磨的孩子竟然還有如此清透純凈的眼神。是他當(dāng)真不知世間險惡，或根本就是一個癡兒？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牛大叔問。

　　這回他總算識得回答了：“傅墨卿。”

　　那便是牛大叔第一次見到傅墨卿時的情景。后來他本想帶他去治治腳上的傷，可一轉(zhuǎn)眼這小子就跑了個沒影兒，從此再也沒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