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他清楚地聽到那兩個小娃娃叫他“爹爹”。

　　傅墨卿一生漂泊，從未想到成家立室之事，只盼著能在這上江城內(nèi)隱姓埋名一世，不必再受顛沛流離之苦。如今天上給他掉了個媳婦，他竟然也發(fā)起了媳婦孩子熱炕頭的美夢！

　　這一下倒是驚得他冷汗都下來了，連忙收回眼光悶頭做事。

　　一根銀針幾縷線在顧梓辛手上猶如游走靈蛇般，她天生便要是吃這碗飯的，不怪得許姨夸她有靈性。

　　興許有些東西當(dāng)真是命里帶的。顧家是繡藝世家，無論男女皆會一手好的繡活兒。雖然顧長霖這一代已有所生疏，但實(shí)則都習(xí)過“玲瓏?yán)C”的基礎(chǔ)繡法，顧長霖在年輕時更曾繡過一幅“千鶴圖”，為顧家一年一度繡藝比評時的甲品，至今還存在顧家繡莊里當(dāng)生招牌。

　　而顧梓辛的生母白氏出自大戶人家，自幼女紅針黹不在話下，嫁到顧家后因顧長霖荒于繡坊事務(wù)，但一身主持起家里家外所有雜事，除了學(xué)會顧家的玲瓏?yán)C之外，還得了顧家祖?zhèn)韉睦C藝冊子。那本冊子本是顧家祖上的閑筆，記錄著天下各種繡法和見聞，顧家余人覺得無甚大用，方才讓顧長霖這房拿了來。

　　白氏閑時翻閱方才發(fā)現(xiàn)這本冊子雖然殘破，上面記錄的針法技藝卻十分精妙，各種關(guān)于繡品的見聞更是讓人大開眼界，于是十分寶貴地藏了起來，準(zhǔn)備交給以后的女兒。誰知還沒到女兒長成，她便急于離去。

　　后來許姨在收拾白氏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這本冊子，她自然知道冊子的重要，是以便私自收藏了起來。

　　當(dāng)年顧子未將顧梓辛帶到許姨面前，求她教顧梓辛繡藝時她方才七歲。顧梓辛第一回拿針時便似模似樣的，許姨替她描了個小樣兒，教了她幾步針法，便有事出去了。到回頭時，卻發(fā)現(xiàn)小小的顧梓辛無師自通，已按著她所描的小樣兒繡了只小鴨子出來。

　　許姨喜不自甚，當(dāng)是白氏在天有靈保佑顧梓辛得承刺繡的靈氣，于是除將自己會的傾囊相授以外，還把冊子上的各種針法讓她學(xué)了個全。這顧梓辛也當(dāng)真通透，別人需要狠下苦功三年五載都不一定練得好的手藝，她輕松便能做到，還做得比顧家繡坊里任何一名繡女更好。

　　只是為防關(guān)氏猜疑，平日里她做的那些針線活兒都是故意馬馬虎虎的，有時還跳個幾針出個小錯，盡量讓自己看來平庸一些。

　　就以縫個被面于她來說不過只用了半盞茶的功夫，還在上面繡了幾朵海棠花作點(diǎn)綴。

　　繡好后，她抱著拍得蓬松的被子回屋，站在屋檐下仰頭對房頂上的傅墨卿道：“傅大哥，這里還剩一些布，我給你做件衣裳吧，一會兒你下來替你量量身。”

　　將一片瓦蓋在屋子的脊背上，傅墨卿道：“要不你再幫我縫條被褥吧，晚上我就在外頭睡。”

　　緊了緊自己手上的被褥，顧梓辛委屈地咬了咬嘴唇，他那話的意思便還是不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自己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嫁給了他，他倒還百般不愿的？若是傳了出去，還不知她的臉、她爹的臉往哪兒擱呢！

　　又是生氣又是委屈，她不再言語，抬腳進(jìn)屋關(guān)上房門。

　　那傅墨卿哪里知道自己又惹得人不高興，只埋頭將房頂修補(bǔ)好，又把剩余的木料拿來在院子后面起了處晾衣的架子，直忙到太陽升到頭頂，影子縮在腳下，肚子里打起鼓來方才曉得時間不早了。

　　他在井邊打水洗干凈了自己，拿了抹布邊擦手邊去敲門：“巧娘，你肚子餓了不？我去煮些面條，要不給你窩一個雞蛋，不知你愛吃不？”

　　鋪好床鋪正坐在床邊暗自落淚的顧梓辛一聽這話，忍不住“噗呲”一笑，她作什么和這么個“傻人”生氣了？

　　她跺了跺腳打開房門，朝外面忙的滿臉通紅的傅墨卿嗔道：“你到哪里弄雞蛋去？屋里還有些米，還是我去熬紅薯粥吧。”說著就要往外走。

　　誰知傅墨卿一把將她拉住：“你別動！”

　　“怎么？”

　　傅墨卿把她往屋里推:“你也忙活了大半日，就好好歇著，雞蛋有法子的。”

　　顧梓辛倔不過他，眼看著他往門外去，心想難不成他要現(xiàn)去山上捉野雞找雞蛋了？

　　過了一陣子，傅墨卿興高彩烈地拿了兩枚雞蛋回來，顧梓辛迎了上去，意外地問：“你從哪兒找來的？”

　　傅墨卿指了一個方向：“去問大娘拿的。”

　　顧梓辛是大家小姐，在閨中的時候被教導(dǎo)著不要隨意出門和陌生人說話。她沒有母親，關(guān)氏自然也不會教她出嫁后應(yīng)該如何處理鄰里關(guān)系，是以雖然嫁到傅家有幾日了，卻還從來沒有拜會過鄰里。

　　但是她也知道兩個雞蛋雖然平日里不算什么，但這附近的人都窮，能借給傅墨卿兩個雞蛋的那位“大娘”已經(jīng)很是大方了。

　　顧梓辛接過雞蛋，上面還有微微的余溫顯然是母雞剛生下來的。她想了想說道：“前天應(yīng)承你帶給牛大叔的山藥糕還沒做，正好明天多做些，你帶給牛大叔時再順道送些給大嬸些，謝謝她給的雞蛋。”

　　傅墨卿邊往廚房里鉆邊道：“好，你說了便是。”

　　顧梓辛發(fā)現(xiàn)這人十分容易說話，只要是自己說的他便不會反駁，剛剛那點(diǎn)郁悶的小心思早已拋去九霄云外，開開心心地跟著他在廚房里忙活起來。

　　晚間傅墨卿回房拿被褥準(zhǔn)備到外面去睡，顧梓辛卻攔下他，眼兒往屋里一瞟，笑說：“你也不用避出去。你看！”

　　傅墨卿一看，原是屋子里大變了模樣。

　　顧梓辛用布簾在角落里隔了道帳子，分成里外兩間。帳子外用木板支了間簡單的床鋪，上面鋪了嶄新的被褥和枕頭。

　　“傅大哥，巧娘知道這樁婚事并非你自愿的，所以在你沒想清楚之前也不逼你。只是外面風(fēng)寒露重的，又沒處可容身，實(shí)在不能讓你這么委屈了。以后你睡外面，我睡里面，布簾子一遮誰也瞧不見誰，你便不用擔(dān)心了。”

　　見他尚有猶疑，又道：“況且巧娘自幼屋里都有丫環(huán)守夜，一個人睡實(shí)在有些害怕。有你在，熄了燈后我們還可以說說話兒，不好么？”

　　傅墨卿老實(shí)巴交，倒真以為她是怕一個人待在屋子里，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卻沒見到顧梓辛在背后捂著絹?zhàn)油敵Α?p>　　這老實(shí)疙瘩，她是越看越覺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