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澹又一次拜訪述韶司掌事人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的宅院，這天，下了朦朧的杏花春雨，院里的侍女已經(jīng)(jīng)傳來(lái)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的話，身體抱恙，不便見人，蘇景澹執(zhí)(zhí)意要留下來(lái)，等待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姑娘見他一面。

　　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是風(fēng)(fēng)為熙拜百越女子為師時(shí)(shí)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江姓作為一個(gè)(gè)沒落的姓氏，在典涿國(guó)(guó)太過(guò)扎眼，而且她沒有辦法說(shuō)服自己頂著“芊芊”這個(gè)(gè)只有哥哥叫的昵稱活在沒有哥哥和其它親人在的地方，“大都好物不堅(jiān)(jiān)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給自己取名為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那個(gè)(gè)樂(lè)天詩(shī)(shī)中，如琉璃，似彩云的女子。

　　之后，在典涿國(guó)(guó)述韶司內(nèi)(nèi)，在天虞山上，她都是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

　　風(fēng)(fēng)為熙從謁玉坊回來(lái)之后，一直將自己關(guān)(guān)在門里，不見任何人。她沐浴焚香，齋戒三日，用血液?jiǎn)拘褳躋固洌共輝讜聢A之日的平時(shí)(shí)，也能看見江汜或是嬴徽記錄下的他們的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滴滴。

　　烏夜啼黑白之玉旋轉(zhuǎn)(zhuǎn)片刻，從中升起裊裊白煙，風(fēng)(fēng)為熙有些倦意，合上了眼，夢(mèng)(mèng)中，她又看到了纏繞在她心上永遠(yuǎn)(yuǎn)揮不去的記憶，像是不能融化的毒藥，慢慢腐蝕著她每一寸固若金湯的堅(jiān)(jiān)強(qiáng)(qiáng)。

　　恍惚中有淅淅瀝瀝的杏花春雨聲，打落在窗紙上，別有一番聽覺上的詩(shī)(shī)意韻味。

　　那日也是這樣的雨聲，不過(guò)更加壓抑，如晦。

　　嬴徽，也就是哥哥江汜站在她面前，雨水打濕了他單薄的身姿，僅有的一只臂膀，護(hù)(hù)住了籃子中還有些溫?zé)岬娘埐恕?p>　　“芊芊乖，不鬧脾氣了，是哥哥的錯(cuò)(cuò)，哥哥不應(yīng)(yīng)該沖你發(fā)(fā)脾氣，”他如畫就的眼睛里盛滿了血絲，語(yǔ)(yǔ)氣還是那么溫柔，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將這些文字化成文墨書卷上最動(dòng)(dòng)人的流水，“快出來(lái)吃飯吧。”

　　那是她見過(guò)為數(shù)(shù)不多他生氣的樣子，她想去當(dāng)(dāng)伶人，他不允許，從未被回絕過(guò)的她不顧旁人地撒潑了起來(lái)，他將她拎起來(lái)，對(duì)(duì)著身后那些油嘴滑舌的人冷道：“我即使餓死，也不會(huì)(huì)賣了她，你們?nèi)暨€想留在這，就別怪我下逐客令。”

　　見她還在鬧騰，他拎著她，把她扔到了黑屋里，轉(zhuǎn)(zhuǎn)身，任憑她如何哭喊，他都不回頭。她越哭越厲害，也越來(lái)越奇怪，平時(shí)(shí)，只要她那雙眼前稍微顯示出委屈的模樣，他總是最先心疼，哥哥這次，卻如此堅(jiān)(jiān)決地，毫不心軟地拒絕了上門來(lái)的人。他們想招資質(zhì)(zhì)好的伶童，瞧上了風(fēng)(fēng)為熙，江家落敗不久，老爺夫人全歸西了，她和哥哥，姐姐一起藏在一個(gè)(gè)村莊里，她不想再看著哥哥為了姐姐和她挨餓了，決心要憑自己的能力重振江家，現(xiàn)(xiàn)在機(jī)(jī)會(huì)(huì)來(lái)了，他卻把這少有的機(jī)(jī)會(huì)(huì)捏成齏粉。她聽到了姐姐的求情，也聽到了哥哥冷漠的聲音，她惱怒之下，反鎖了門，發(fā)(fā)誓這輩子不見他，餓死在屋子里。

　　三天后，饑腸轆轆，口干舌燥的她決心不能和自己過(guò)不去，偷偷地把門開啟了一條縫，卻瞅見了哥哥在雨中站著，無(wú)言，全身上下只有那雙格外好看的眼睛還有些精神可言。

　　她喉嚨一哽，一時(shí)(shí)間已是淚流滿面。

　　“你們兩個(gè)(gè)呀，一個(gè)(gè)躺著不吃飯，一個(gè)(gè)站著不吃飯，真叫我怎么去面對(duì)(duì)逝去的夫人之言？小芊，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呢，為了一個(gè)(gè)尚未可知的伶人名額，和疼愛你的哥哥記氣。你在這黑屋里躺著不吃飯，少爺不僅要為你每日炊飯，他可是在你門前三日站著沒吃一口東西，一日兩餐還都按你的時(shí)(shí)間給你做好。他可是你的哥哥呀！”

　　姐姐幽幽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開了。

　　風(fēng)(fēng)為熙覺得自己的臉頰早已濕透，這么多年的磨礪，已經(jīng)(jīng)很少讓她傷心難過(guò)至此，典涿國(guó)(guó)荒野上她泣血，拖著疼痛的身子醒來(lái)后身邊仍然空無(wú)一人，不是所有女子生下來(lái)就有她在劇中飾演的那些大家閨秀千金的命運(yùn)(yùn)，有的人，注定是從黑暗的深處不斷摸索著的，倘若途中不幸喪失了最親的人，就得一個(gè)(gè)人，活下去。

　　風(fēng)(fēng)為熙細(xì)(xì)細(xì)(xì)回想這十七年的生命，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之威，只有他，讓她明白了無(wú)論黃昏與夜幕，總有一個(gè)(gè)人，他會(huì)(huì)帶給你家一樣的感覺。他是用百座城池，千兩黃金也換不回來(lái)的真情實(shí)(shí)意。他逝去后，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挨過(guò)世間時(shí)(shí)刻一分，便是白一莖青絲。

　　她仍記得她撲進(jìn)(jìn)他懷里的那一刻，他輕輕地把她挪開，用這世間最溫柔的話語(yǔ)(yǔ)告訴她：“芊芊乖，哥哥身上濕，你會(huì)(huì)感冒的，等會(huì)(huì)兒你姐姐把湯拿來(lái)，給你暖暖身子，這三天，餓壞了吧。”

　　風(fēng)(fēng)為熙無(wú)聲地哭著，再次醒來(lái)時(shí)(shí)已經(jīng)(jīng)是正午了，門外傳來(lái)侍女小心翼翼的聲音：“姑娘，蘇公子來(lái)找您了。”

　　風(fēng)(fēng)為熙深吸一口氣，順手拿起一張手帕，擦干了淚水，將烏夜啼重新捏在手中，坐直了身子，才道：“先給公子準(zhǔn)(zhǔn)備午飯，讓公子稍等，我很快便來(lái)。”

　　轉(zhuǎn)(zhuǎn)過(guò)身，打開首飾盒，她眼中閃過(guò)一絲悲傷，這些天，按照規(guī)(guī)矩，她作為江汜的未婚夫人，是要守孝的，可是這種守孝，卻不能讓旁人知道。

　　她看向窗外，正好瞥見了滿樹的杏花。

　　去年此時(shí)(shí)節(jié)(jié)，哥哥給她來(lái)信，說(shuō)他想見她。

　　風(fēng)(fēng)為熙住的宅子，是她接任下述韶司時(shí)(shí)一并買下的先掌事人的宅邸，她花重金翻修，將這宅院修得神似當(dāng)(dāng)年的江府。雕梁畫棟，亭臺(tái)(tái)樓閣，還是早春，風(fēng)(fēng)為熙從倚在窗前，看露井旁的桃花樹還沒被一夜風(fēng)(fēng)吹得滿樹夭夭，她知道江汜生前最愛的花是梅花，尤其是百花之魁綠萼梅，“梅乎梅乎本清絕，花如白玉枝如鐵”。想這個(gè)(gè)時(shí)(shí)候，梅花還在開著，她還沒去照料，綠萼梅栽種在另一邊，得過(guò)了庭院中的湖水。

　　宅邸的每一座橋，每一曲回廊，皆是按昔年江府所建，記憶中江府的樣子已經(jīng)(jīng)模糊了，只有少量的幾處建筑，她還歷歷在目，剩下的，是她托人找到當(dāng)(dāng)年建造江府的工匠們的子孫，憑借著祖上傳下來(lái)的手藝修繕這座庭院。她僅有的幾個(gè)(gè)記憶片段，就有眼下她走過(guò)的九曲回廊。

　　蜿蜿蜒蜒，迂回前行，一柱一欄，兩側(cè)(cè)護(hù)(hù)著的是雕花玲瓏木板，旁邊點(diǎn)(diǎn)綴著幾座白石假山，楊柳堆煙。回廊將這塊庭院分成一個(gè)(gè)獨(dú)(dú)立的空間，中間嵌著一塊碧玉般的湖泊，靈秀動(dòng)(dòng)人。還下著小雨，盡管有亭翼的遮擋，飛濺起的雨滴在湖水上敲出圈圈漣漪，偶爾有一兩尾紅色的錦鯉浮上漣漪，又若隱若現(xiàn)(xiàn)地劃到別處。

　　蘇景澹已經(jīng)(jīng)用過(guò)餐，正負(fù)(fù)手站在回廊的一個(gè)(gè)盡頭，等待著風(fēng)(fēng)為熙。他的側(cè)(cè)后方放著一個(gè)(gè)青瓷，里面插著一枝紅梅，從他烏墨般的長(zhǎng)(zhǎng)發(fā)(fā)旁斜探出頭，只露出幾瓣玉似的飽滿的花瓣。他梳著整齊的發(fā)(fā)髻，卻只用了一根白玉鑲金簪挽起，不似其他典涿國(guó)(guó)的男子，喜歡帶冠。風(fēng)(fēng)為熙第一次見到他時(shí)(shí)，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長(zhǎng)(zhǎng)袍，袖口繡著藍(lán)(lán)色的西番花，這一次換成了一襲黑袍，袖口是上好的金絲線逢成的祥云紋，不變的是手上那一把折扇，青綠色調(diào)(diào)，絹面精細(xì)(xì)，垂下的一塊和田玉晶瑩剔透，平添主人的儒雅氣度。

　　風(fēng)(fēng)為熙一向喜歡看人的眼睛，比如江汜的眼睛，是她永遠(yuǎn)(yuǎn)忘不掉的，這個(gè)(gè)世界上最好看的眸子，宛如蔓草上的清揚(yáng)(yáng)明露，宛如遠(yuǎn)(yuǎn)山下黃昏后的秋波，宛如雪山尖頂處最后一抹融化的水，永遠(yuǎn)(yuǎn)純凈清澈，不含一絲雜質(zhì)(zhì)。蘇景澹的眼睛，黑得像抹不開的無(wú)盡黑暗，像是她自己的眼睛，神秘，莫測(cè)(cè)，她不喜歡。

　　蘇景澹為人，風(fēng)(fēng)為熙想，和他的名字倒不相符，不過(guò)她有什么資格來(lái)評(píng)(píng)價(jià)(jià)別人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和她期待的一致。某種程度上來(lái)講，如果傳言是真的，她和蘇景澹倒是一路人了，她懶得想這么多，打開油紙傘，向他走去。

　　她拔下自己的鏤空鴛鴦纏絲簪，在回廊的欄桿上輕輕敲了三下，三聲清脆的聲音，乘著雨絲傳入蘇景澹的耳朵里。她知道，羽皞國(guó)(guó)的人，和典涿國(guó)(guó)的平凡之人不一樣，一絲一毫的聲音都能被準(zhǔn)(zhǔn)確地捕捉，何況她有意為之的簪聲。

　　蘇景澹聞簪聲側(cè)(cè)過(guò)身，正好看見了回廊另一頭，慢慢合上幽蘭紙傘的風(fēng)(fēng)為熙，她發(fā)(fā)梳墜馬髻，綰上杏花流蘇簪，上身是圓領(lǐng)(lǐng)對(duì)(duì)襟米色襖，下系著鵝黃繡杏花馬面裙，腰間別著一個(gè)(gè)金色的鈴鐺，膚白若雪，眉眼如畫，在料峭寒風(fēng)(fēng)中，在斜斜杏花細(xì)(xì)雨里，在九曲回廊之內(nèi)(nèi)，正沖他微微笑著，傾國(guó)(guó)傾城。

　　蘇景澹一時(shí)(shí)，竟是癡了。

　　“今年杏花開得真早，”風(fēng)(fēng)為熙先開口道，“許久未見，蘇君。”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何況已經(jīng)(jīng)數(shù)(shù)月。”蘇景澹的聲音，猶如醇厚的美酒，每一個(gè)(gè)低沉的音，聽上去，仿佛給耳朵喝下了仙釀，最先醉的卻是心。

　　風(fēng)(fēng)為熙避開了這個(gè)(gè)話題，笑道：“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恰又是這雨打杏花，花落時(shí)(shí)節(jié)(jié)。”

　　兩人寒暄了不久，始終沒有說(shuō)到滿城畫像的事上，就到了回廊另一頭的溪上亭，旁邊是幾座假山，盤著被雨打濕的青苔，混著雨水微微魚腥的氣味。

　　“這些天，姑娘去了哪里？”

　　“去了很多地方，游覽了各處風(fēng)(fēng)景，觀閱了各種人物，倒是希望能為下一折戲積累經(jīng)(jīng)驗(yàn)(yàn)。”

　　“姑娘可知，你離開典涿國(guó)(guó)的這些天，我近乎日日來(lái)這回廊上，述韶司那邊，我也派人打理得井井有條。你演的那些折子，我更是反復(fù)(fù)翻閱，再也沒有一個(gè)(gè)女子，能有姑娘這樣的天賦了。”

　　風(fēng)(fēng)為熙禮貌地笑了笑，道：“這些天，多謝蘇君的幫助。蘇君若是喜歡我的戲，日后定給蘇君安排個(gè)(gè)頭等前座。”

　　有絲絲幽香從風(fēng)(fēng)為熙的衣裳中散出，那是侍女新放的甘松香。蘇景澹將扇子合攏，在手掌上敲了敲，瞇起眼睛，湊近風(fēng)(fēng)為熙的臉龐，道：“即使是頭等座，我也不會(huì)(huì)這么輕易地滿足，釜鹿城的人皆知我的心意，不知姑娘可知？”

　　風(fēng)(fēng)為熙毫不慌張，也不退后避開他的接近。蘇景澹是當(dāng)(dāng)朝國(guó)(guó)師，她數(shù)(shù)月前被天虞山扣押前殺害了御史大夫，緊接著滿城是她的畫像。目前，她不明曉蘇景澹和御史大夫之間的恩怨，她與他認(rèn)(rèn)識(shí)(shí)了約莫有一年，但骨子里不輕信人使她不會(huì)(huì)為這小女兒癡情的情話迷了分寸，她不慌不忙，不去理會(huì)(huì)他的曖昧，轉(zhuǎn)(zhuǎn)身，探出身?yè)崦資潰?p>　　“說(shuō)起來(lái)，下個(gè)(gè)月便是羽皞國(guó)(guó)的花朝節(jié)(jié)了，那時(shí)(shí)候，可是全天下男女的尋覓佳偶的盛宴，不瞞蘇君說(shuō)，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可是對(duì)(duì)羽皞國(guó)(guó)，向往得很哪。”

　　說(shuō)著，她側(cè)(cè)身，從袖口掏出一根海棠花簪，剛一拿出，就看到蘇景澹漆黑的星眸中贊許之情，他的贊嘆之聲由衷而發(fā)(fā)：

　　“上簪帖，羽皞國(guó)(guó)最貴重的請(qǐng)(qǐng)?zhí)！?p>　　風(fēng)(fēng)為熙笑道：“回釜鹿城不久，我就收到了這個(gè)(gè)。還盤算著身子好了過(guò)幾日去府上拜訪，既然今日蘇君來(lái)了，那么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邀請(qǐng)(qǐng)?zhí)K君同簡(jiǎn)(jiǎn)簡(jiǎn)(jiǎn)一起赴羽皞國(guó)(guó)參加花朝會(huì)(hu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