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這個場景,夢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了。
風為熙看見十五歲的自己,穿著一身還沒來得及從述韶司換洗的粉色衣裙,滿身血跡,全是被狼爪襲擊后的紫紅抓痕,蜷縮在極北天虞山大門前。那時她沒有醒,身旁,和她一同來到天虞山的司梨和桓企生都已被天虞山長老們帶入門派里,唯剩下她,一個人在被月光照得慘白的雪地里渾身發(fā)抖,儼然失去了近乎全部的神智。
她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微微睜開眼睛的一條極細的縫,卻又因睫毛上的冰霜太過于濃密,沉重地壓得她又閉上了眼睛。
她努力地張開嘴,卻是連呼出一口熱氣的力氣都所剩無幾了。
風為熙知道,那個場面她永生都不會忘記,她在天虞山門口,朔風大雪里跪了整整一日,都不能取得他們的一絲同情。
她喊了一整日“弟子簡簡拜見天虞山師祖”,直到喉嚨被風雪填滿,再咳出鮮血,都不能得到一聲回應。
目之所及,白茫茫的一片,北風挾雪摶扶搖羊角而起,天上地下,皆是慘白,混沌大地,所說的樣子也不過如此了。如今風為熙坐在春意恰好的羽皞國,去看烏夜啼里的記憶片影,只是看著那漫天盤旋著的碎雪,就覺陣陣寒意,記憶猶新,全部滲入了骨里。
她最后是被天虞山最年輕的長老抱走的,她記得面對著其余所有長老虎視眈眈的目光,他只撇下了一句:“欠下的債,總歸是要還的。若有一日他回來了,想起你們?nèi)绱藢Υ@師徒二人,這債可是你們還得清的?”
然后抱著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那個寒冰地獄一樣的地方。
這段記憶,和她所記憶的,一模一樣。烏夜啼只記錄主人的視角,她現(xiàn)在看的,全是嬴徽的記憶,原來那時,他一直在她身邊。
風為熙知道,是哥哥江汜帶她來到這里的,帶她來到天虞山,也是他在山下救了她即將落入野狼腹中的命。
是哥哥救了她,卻是嬴徽指引她要到天虞山上。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嬴徽的存在。
風為熙將記憶追溯到離開述韶司的那一天。她看見司梨抱著她的腿,一遍一遍哭喊著讓她救她,她看見自己落落大方地見了御史府的管家,向他請求替司梨去獻祭的愿望。
御史府每年都需要少女或童女去獻祭,用來開啟一個上古秘術(shù)以驅(qū)除十五年前的一場神秘瘟疫的余威。風為熙十五歲的時候,他們將目標投向了司梨。風為熙以述韶司臺柱的身份,自愿請求替司梨去獻祭,惹得掌事人大怒。掌事人極為心疼喜愛風為熙,將她視為己出,為了讓她免去被選中的厄運,掌事人規(guī)定她十九歲之前,不得掀開面紗見人。當御史府的人搜查各戶女兒時,他還特意不讓風為熙出現(xiàn)在戲臺上,當她提出這個獻祭的想法時,本已花甲之年的掌事人當場氣暈過去。風為熙服侍好掌事人喝下藥后,就獨自一人去自己的廂房內(nèi),打開一個藥瓶,倒出一枚藥,準備服下。
那是劇毒。她在請求獻祭時,早已買通馬販,讓桓企生帶著司梨逃跑。馬販憂心忡忡地問她逃去哪里。別無他法的風為熙只能賭上所有的心愿,在羅盤上撥動了正北的方向。于是馬販連夜,帶著他們兩人向北,直奔虞幽國。
而她,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述韶司內(nèi),她知道自己去御史府的死法,會極為難看。與其死無全尸,不如干凈離去。這個毒,二十四個時辰后會讓人暴斃身亡,算算時間,剛好到御史府的時候發(fā)作,這樣一來,也不連累述韶司和那個疼愛她的掌事人。
疼愛,她覺得有些可笑。
她從小被江汜的父母寵為明珠,哥哥姐姐對她更是如視珍寶,即便流落在典涿國,也有師父譚依和司梨的陪伴。如今臨死之日,她愛的,愛她的,竟是一個都不能見了。
她看著白凈細膩的掌心里那枚黑色的藥丸,捧在手心里像一塊烏黑圓潤的玉石,就是這枚藥,可以即將讓她忘掉這個世界,一并忘掉的,還有她這個世上最不舍,最深愛的那個人。
“哥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都說人死前,會看見這輩子最心愛的人。
果真如此,不然為何哥哥的笑顏,一直在腦中盤旋?
許久不見的哥哥,你還好嗎?
突然,一道幽幽藍光,不知從何處而來,直接擊落了那個藥丸,有陣陣梅花香從暗處傳來。
風為熙看到了那時的她不曾看到的,只是一個身影,她都不想錯過。她嗅到了這浮動的香氣,只是剛意識到他的到來,就已然閉上了眼睛,落入一個那么熟悉,可以讓她卸下所有偽裝與堅強的懷抱之中。
“芊芊……”
那是嬴徽的聲音,和江汜的聲音一模一樣。如果說,她厭倦?yún)s不得不羨慕戲折子的女主角的一點就是,無論何時她遭遇什么險境,總會有她的真命天子踩著七彩祥云來救她。她不曾奢望自己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如果說她這個羨慕的夢想實現(xiàn)的第一次,就是等她醒來后,面前就是早已到達虞幽國的司梨和桓企生。她知道是哥哥將她送過來,她不知道為什么他可以救她,在她不知道嬴徽就是江汜,江汜就是嬴徽時,這個問題曾經(jīng)困擾了她無數(shù)時日,可是如今,一切都是那么明了清晰。
風為熙記得自己當時顛簸在一個路上,眼前似無非無,似夢非夢。她努力回想,冷風灌入,耳邊每呼嘯一次長風,她反而更加溫暖。風為熙清楚地看到,自己正躺在江汜——那時還是江汜的懷里。
江汜的聲音不像平時那么沉穩(wěn)平緩了,仿佛是疾飛的道路把他的聲音顛簸得顫抖開來,語氣中的慌亂,比兒時她迷路被他找回后強烈數(shù)倍。
“芊芊,我們馬上到虞幽國了,只要入了天虞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的聲音有些哭腔哽咽,像是破碎在喉嚨里。
風為熙并沒有吞下那顆藥丸,她不可能死去,只是越接近虞幽國,越有一股氣流壓制著她,讓她無法睜眼。
現(xiàn)在,她靜靜地看著眼前著被霧氣籠罩的一幕幕,這個她朝思暮想的俊秀的容顏,這個她夢中無數(shù)次想用力擁抱的人,就在她眼前。她伸手去碰他,手指穿過他皮膚的瞬間,她就知道自己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