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臨危受命的副將，到時候還作數么？”北千閑自嘲道。

　　“嗨，賢弟這戰功赫赫，做個將官還不夠么？現在你是我副將，待得班師回朝，細數戰功，怕不是大將軍也做得。”張云生道。又問：“那昌王可牢牢鎖住了？”

　　“怕是鎖不住。”北千閑說：“他此刻昏了，咱們怎么擺弄都行；等他醒了，怕是他想走，咱們根本留不得。”

　　“再去加兩重鎖鏈。”張云生揮手。

　　小兵得令去了。

　　一行人進得院內，進入正房主屋，一群人正大排宴宴。見北千閑進來，更是紛紛起身相賀，真是說不盡的佩服，道不完的奉承。此番一戰，北千閑初露鋒芒，便抓住了對方的大將和國主，這樣的功績簡直是前所未有。當下北千閑被讓到張云生下首，一幫人輪番敬酒，直把她說得是天上有地下無，還什么戰神轉世之類的說法都冒出來了。

　　北千閑謙虛來謙虛去，眾人只夸個不停，搞得她苦笑不已，也不再多說什么，自管但笑不語。

　　宴到中途，北千閑急急被灌了大半斤酒，實在是有些頭疼腦脹了，便借口尿急，出來透氣。

　　她在院外踱步半晌，有心逃掉這虛頭巴腦的慶功宴，便想找個去處待會，打發下時間。此時周江也出來了，正看見她在一棵枯葉滿頭的樹下發呆，便問：“千閑，你醉了？”

　　北千閑一擺手，道：“沒醉。”

　　“上面新給你劃了屋子，就在院子西側那排里。你要不要收拾住下？”周江問。

　　“那是自然。”北千閑說：“你聽見大將說的了，把小八和袁良也叫來。你們三個去收拾屋子住下，我去散散心。”

　　“你是戰神轉世，正當凱旋榮光之時，怎么還有些心情不爽嗎？”周江笑問。這也是他出來找北千閑的原因。眾人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唯有北千閑笑不達眼底，在滿室的熱鬧喧嘩中，唯有她的眼神是冷而清明的，仿佛這一切的萬丈榮光都與她無甚關系。周江擔心她有心事，才跟出來。

　　北千閑知他心細，笑著嘆氣：“我自然是高興的。經此一戰，免于昌軍長驅直入，血流成河。只是在勝利的同時，我無法忘卻有多少人為此付出了生命，有多少家庭為國家付出代價，故而，不敢忘形。”

　　周江肅然。須臾，他道：“千閑，你真是上神降世。殺伐果斷，卻不忘悲憫。”

　　“我不是神。”北千閑卻嚴肅否決了他的說法：“我是人，我也有向上爭名奪利之心，我也有疏忽大意，決策失誤的時候。只是同樣因為我是人，所以我還有一份同理之心。你們這樣高看我，當我登高跌墜時，會令你們失望。”

　　周江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只是哪怕你將有那么一天，兄弟們都會接住你的。”

　　北千閑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然后，她轉身走進了茫然的夜色里。

　　元鴻尊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感覺自己萬分疼痛。真的是哪里都痛，皮膚，血脈乃至臟器無一處不痛，只因他早已經習慣了疼痛，才一聲呻吟都未泄出齒縫。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于陰暗的牢房中。手腳沉重，都掛著冷硬的粗鐵鏈。月光在狹小的窗子外照進來，打在床邊的地面上，他勉強支起身體，倚靠著墻角坐住。

　　死過一回又醒來，常常郁結于他心肺中的那股子咆燥之火倒散去了，只剩疼痛與茫然。他回想起內力暴走后的事情，心下了悟，自己是被那女將給救了。

　　推他下水，大概是不知所措之下，想要以水攻火；后來又想起自己內力的作用，強行輸送過來，才將他又提出了水面。

　　他想起落水前一瞬的觸感。冷硬，剛強，帶著火油與兵戈的銹味，真的不像一個女人，倒像是無喜無悲的一把利劍了。

　　想到這里，他發現自己竟笑了。

　　這是他的敵人。一個敵國將領，一個唯一有資格與他武力抗衡的，一個一劍將北方莽漢抽下馬背的，能徒手接住他穿云箭的，女人。

　　一個天下無雙的女人。

　　越云應該已經放心了吧，他轉念又想。

　　對于自己的行為，越云應該是傷心的。畢竟是從那么小，那么艱難的時候一起成長起來的友誼。從臣子的恭敬，再到好友的幫扶與無奈，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有他這極短的一輩子里，半輩子那么長。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對于元鴻尊的決定感到無奈，以及接受。

　　畢竟那么長時間的陪伴，他也是懂得元鴻尊的。

　　他抬手撫摸自己的臉頰。觸手便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痛感像鞭子那樣又快又狠地打在神經上，逼得他立即縮了手。

　　由他自身縱起的火焰，燒傷了他的臉和手掌。他借著月光端詳雙手，燒傷的痕跡如血色臟污，由指尖斑斑駁駁直蔓延到小臂。

　　又來了。他想。

　　一股子絕望的厭惡突然蔓延上了他的心頭。對于這種感覺他已經分外熟悉，放任這惡客鳩占鵲巢，趕走他心中難得的安寧。

　　結束，結束，結束！他只能想到這個詞語。

　　只有結束，才能讓他忘懷一切！

　　正在他的內力隱隱間又要破牢而出時，遠遠地，一陣單調且沉穩的腳步聲傳來。象征破壞的力量慢慢沉寂下去，他的頭靠上墻壁。

　　他側耳靜聽，他知道這聲音屬于誰。

　　那個女將推門而入，沉默了會，似乎在觀察他。然后，她掏出火折子吹燃，點著了桌子上的油燈。溫暖而孤寂的光籠罩了她的面容，兵器與桌子間敲擊的聲音一響，她落落大方，在桌邊的凳子上坐下了。

　　元鴻尊忽然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如果他要擁有一個女人，他就想要這一位。

　　不同于媚眼含羞，柔荑羊脂的溫柔女子，這位北將軍行動處利落果決，戰斗中肅殺剛強，一雙眼睛斜睨而來似笑非笑，實在與如花美眷四個字毫不沾邊。

　　但是這不代表她生得不漂亮。只是面龐英氣勃勃，神情正直而淺淡，把那些屬于女性的嬌柔的美，都一并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