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其實官賊也可以相容的,都像你這么和善不就好了?”
此時的茶館里的人寥寥無幾,由于正值午時,人們多回了家去。在姜城內略有財力的商人則大都會去飯館用膳。這家聚瀑茶館地處在胡同深處,一來少有人發覺,而來少有人會在正午來到茶館尋吃食。林守塵擒住時沁后,未對其盤問,只是帶她來到了這樣一家茶館。
“先說了,我找你,只是為了你的身手,想請你幫忙。且我也不是官,只當是個尋常百姓好了?!?p> “您可就胡扯吧。尋常百姓哪有你這樣的身手,你看著像是個學武之人,衣裳也價值不菲,那上面的向陽花繡紋就要花不少功夫的吧。還是說,你有事要辦,只是礙于身份?”
“當然不是?!繃質貕m看著她,從袖袋中摸出一物,放在了桌上?!澳憧勺R得它?”
時沁探頭過去,看到這是一個黑色碎片,像是什么被炸裂開后的殘骸。黑色的近乎透明的碎片鋒利處泛著一層淡淡的紫色粉末?!斑@是……”
“毒物?!?p> 時沁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塊手帕來,隔著手帕將這塊黑色碎片捏了起來,放在口鼻處聞了一聞,立刻被嗆出淚來:“咳,咳……是程門的手筆。你怎么會有這種玩意兒?”
“你身上患了???”
“咳……何出此言?”
“這上面的粉末,健康之人聞了不會有你這樣大的反應,何況以你的身手矯健程度來看,你方才大可以逃走,只是你剛服了藥,身上被抽走了氣力,以至于你的輕功威力大大減半。依我之見,你患的……是肺疾?!?p> “呵……咳,這與你無關。話說回來,你拿著這碎片,是要查程門的人?”
“是。我要查擁有這種粉末的程門的人。這種毒粉的原料珍貴,能得到的人絕非常人。你是偷藥材的飛賊,我相信你可以查到?!?p> “哈,別想了。要是那么容易被查到,程門早就被朝廷滅了個干凈,還用你在這里捧著個碎片?”時沁出言不遜,她心里也是這樣想的?;燠E多年江湖,程門的手段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在盜竊時她總會多留意幾分,生怕招惹了程門的人。程門是個門派,專干殺人的勾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卻常年隱匿于世的組織,其殺手平日里多偽裝成普通市民,混跡于人群之中??傷麄円簿X得很,一旦被人發覺了真面目或是身手,那對方不死殺手便會自盡。時沁身為盜賊,向來討厭并畏懼于在亡命之徒頭上拔草。
可林守塵不這樣想,他決心追查程門時,就以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林守塵也是個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
“程門固然厲害,可天子腳下,他們也不敢作威作福,更何況現今狼煙四起,就算要鬧,他們也不得民心,遲早會垮?!?p> “你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嗎,年輕的勇士?”
“五千七百人,左右不過這個數。飛賊姑娘,我已告訴你了,這是我的兄弟用生命換來的情報。他因為越級翻閱資料,被按程門門規處置了?!?p> 時沁愣住了,她睜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曾經是個帶兵打仗的,現在不是了。”林守塵隨意捏了一塊小碟子里的茶點,放入嘴中慢慢地含著,仿佛在說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可那個人依舊是我的兄弟,我也依舊是他的將軍。時沁姑娘也可嘗嘗,這道點心味道很好,甜得沁人心脾?!?p> “哦。行?!睍r沁也捏起一塊,順口補道:“我可以幫你。不過傭金的話……”
“你來開價?!?p> “那就行,今晚我就去幫你查。對了,那個與你一起的小姑娘呢?”
“我叫她不要亂跑,可她有時也不會聽我的。不過無大礙?!繃質貕m細細品味著口中那塊慢慢正在融化的甜點,似笑非笑地看向門外對面的藥鋪,昏黃的燭光下,那個小小的身影在柜臺老板前晃來晃去。
“反正也走不丟?!?p> 時沁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答應林守塵,盡管不久之前她還是個頂自私的飛賊,竊人錢財,竊人藥材,只是為了可以活下去??墒乾F在她變了,她可以很敏銳地察覺到,是自從遇到那個男人之后,她心里什么東西像是被卸下了一樣。
“好好活下去?!弊摳澰讖f給她藥之后,這樣對她說道。她心道這不是廢話,卻又聽到卓贊說道:”只是不該這樣活著?!?p> 那她該怎樣活著?
時沁依舊想笑,那股笑意從心上蔓延到喉頭,卻漸漸成了苦澀的味道。她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冷冷注視著卓贊。
“這世道不叫我好活,我卻偏要活給這世道看?!?p> “還有,多謝你的藥。我欠你的人情,一定會還的?!?p> 說完,她便緩緩后退,疾步離開了,沒能聽到身后的男人一句短促的嘆息,那聲嘆息在氤氳茶霧中回蕩,消散。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后,一位身披戎裝的男人光顧了這家藥鋪。銀色的甲胄上布著銹跡,上面還殘留著不久前留下的血跡,在陰暗之中顯得越發猙獰可怖,依稀可聽見絕望的嘶吼,咆哮,可是這個男人卻腳步穩重而沉著,不緊不緩,他面無表情,無數次的廝殺在他的眉間與頰邊鐫刻下鋒利的皺痕,他像匹抬頭望月的孤狼,令人畏懼而不敢侵犯。
“你還是這么優柔寡斷?!?p> 披著戎裝的男人瞇起眼睛,聲音冰冷有力。
柜臺前的卓贊額前冒出了些微冷汗。無論過了多久,這位師父總會叫他膽寒。卓贊俯身拱手,“拜見師父?!?p> “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師父?!迸盅b的男人冷哼道:“我當初派你來這兒,是叫你來開藥鋪賣這些個雜草的么!叫你當捕快,是為練你心性,訓你身手,你可倒好,想在這么個山水秀地當個商人好去養家糊口是嗎?別忘了當初拿起刀的理由,我平生最是厭惡忘性大的小人?!?p> 披著戎裝的男人正是奧成器,他的目光向來敏銳,此時更是一動不動地鎖在了他心愛的徒弟身上,一如鎖定敵人那般,要將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看清摸透。
“徒兒有惑,但求師父解答?!?p> “講?!?p> ““師父,這兩年,上千名罪犯伏法,說是伏法,其實只是被百姓們虐殺。那些所謂的罪犯都是些婦女兒童,是被那些只顧自己逃亡的丈夫丟下的,她們也許從未殺人,只是嫁給了身為屠殺犯的丈夫。我捉拿她們的時候,她們跪在地上向我苦苦求饒??晌冶仨殞⑺齻兯腿パ瞄T,最后在烈日當頭時被斬首示眾。若說懲錯,她們做錯了什么。若說正義,可我又與當初那些屠殺無辜百姓的侵略者有什么分別!”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了這座背陰處的小木屋,恰好映在少年的臉上,他的迷茫,悲傷,痛苦,展露得一覽無余。他本是那么積極慈悲的少年,可以在一夜之間背下大篇大篇的藥理,可以不眠不休地練習刀法,可現在不同了,一直支撐著他的信念動搖了,消失了,不復存在了。他不知拿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如何是好。
奧成器何嘗不知道這個徒弟此刻的念想。他向來討厭與后輩相處,可卓贊不一樣,當年奧成器在卓贊磕了一整日的響頭后去看他,少年抬起頭,額頭滲出的血染濕了額前的碎發,奧成器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少年的眼睛,猩紅的眼眶包著著一對燒紅的炭火似的眸子,像極了年幼的奧成器自己,像極了守在角落手無寸鐵,卻隨時伺機殊死一搏的困獸。
他只收了兩個徒弟,卓贊極得他的心,他將自己的武學如數家珍地手把手教卓贊學習自己的刀法。他的刀法以力量為重,多用劈、砍、削等動作,佩刀是由銅制成,刃長柄短,一套動作下來常使人累得揮汗如雨,可卓贊心性堅韌,不過七年余載,已將他傳授的東西學了大半。
“卓贊,無論你是否殺人,有些人是一定會死的。這就是戰爭。誰被刀架在脖子上,誰就是死人。如果我們不肯當架刀的人,那就只能當死人。殷國人沒有錯,我們也沒有錯,這是命。天地之間,有繁華之姜城,就必會有荒涼之北漠,有慈悲為懷之僧,就必會有屠殺牲畜之夫,有安寧,就必會有烽火,有新生,就必會有死亡?!?p> “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何要互相殘殺……”
“孩子?!眾W成器換了一副娓娓道來的語氣,眸中也再無肅殺之氣,取而代之的是關懷與平和,他坐在了身邊的木椅上,鎧甲摩擦出聲響,“很多時候,這世間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的確沒有做錯事,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蛇@已是貪欲,他們會因為這貪欲生出數不清的事來。你捕的那些婦女稚兒雖未做錯事,可他們的吃食穿玩,無一不是從百姓的身上剝削而來,那上面是沾著人命的,你難道忘記了當年鷹灘被斬首示眾的人有多少么?若不是我帶兵驅進了鷹灘,鷹潭的百姓早晚有一天會徹底淪為殷國的奴隸,永無天日?!?p> “我知道的……”
卓贊低下頭,眉頭緊鎖。
“你動搖了。我不怪你,因為你年輕,許多事要你自己去體會,去找尋。可是大戰在即,你身受大任。這藥鋪不開也罷。明日起關了吧?!?p> “是打算關的?!弊摳澼p聲道,“很久之前這么打算的?!?p> “哦?”
“徒兒想去四處游歷,或懸壺濟世,或拔刀相助,看哪條是真正為世人造福的可行之路?!?p> 卓贊看著自己的師父,他的語氣不再飄忽,而是多了一抹平靜。他已不害怕師父,即使他現在被奧成器斬下頭顱清理門戶,他也絲毫不會恐懼。他向來是這樣,一旦有了真正追求的終點,便會堅定地全力奔跑,除了死亡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礙他。
“去吧?!眾W成器起身,目光移去了別處,淡淡道:“只需我傳信與你。在那之前,時間與生命屬于你自己。”
卓贊不可思議地看著師父轉過身去的背影,待奧成器跨過門檻,快要移出他視線之內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喉頭動了動?!岸嘀x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