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底，墻腳的積雪雖未化盡，但積雪之上卻有一叢翠綠的野草冒了出來(lái)(lái)。

　　成雪融一早醒來(lái)(lái)走出房門(mén)看到這樣的景象，心情無(wú)(wú)端好了大半。

　　正巧喬佚從廚房方向走過(guò)(guò)來(lái)(lái)，問(wèn)(wèn)她：“起來(lái)(lái)了？”

　　她笑著嗯了一聲，腦海里猛然闖入一串問(wèn)(wèn)題。

　　昨晚她不是和金大勇一起坐在田頭賞月嗎？她是什么時(shí)(shí)候睡著的？她是怎么回到屋里的？

　　她覺(jué)(jué)得以金大勇那么精的人，既然沒(méi)(méi)有說(shuō)(shuō)穿、默默陪她坐著解悶，那在她坐著坐著不小心睡著了以后，也會(huì)(huì)很小心地幫她把計(jì)(jì)劃給落實(shí)(shí)到底的。

　　這會(huì)(huì)兒她不方便問(wèn)(wèn)金大勇什么，不如抓著眼前這個(gè)(gè)方便的先問(wèn)(wèn)一問(wèn)(wèn)。

　　她睜開(kāi)(kāi)雙臂迎上去，“無(wú)(wú)雙，昨晚睡得好嗎？”

　　“……還好。”

　　“洞房……洞得好嗎？”

　　“還好。”

　　“昨晚累……累著了嗎？”

　　“你累了。”

　　“嗯？”

　　“昨天你累了，今天好好歇著，明晚入軍營(yíng)(yíng)。”

　　“這么急？”

　　“后天一早出發(fā)(fā)南下。”

　　喬佚沒(méi)(méi)有給她機(jī)(jī)會(huì)(huì)說(shuō)(shuō)出“不著急”這樣的話，轉(zhuǎn)(zhuǎn)身又走進(jìn)(jìn)廚房。

　　成雪融正想要去找找金大勇問(wèn)(wèn)問(wèn)(wèn)情況、或者找找李鉞鉞看她怎么樣，就聽(tīng)(tīng)喬佚在喊她。

　　“過(guò)(guò)來(lái)(lái)，吃早飯。”

　　然后，這一天她一直聽(tīng)(tīng)到的就只有類(lèi)似的話。

　　“過(guò)(guò)來(lái)(lái)，睡回籠覺(jué)(jué)。”

　　“過(guò)(guò)來(lái)(lái)，吃午飯。”

　　“過(guò)(guò)來(lái)(lái)，睡午覺(jué)(jué)。”

　　“過(guò)(guò)來(lái)(lái)，吃晚飯。”

　　“過(guò)(guò)來(lái)(lái)，睡覺(jué)(jué)。”

　　油燈被吹滅了，這一天就這么結(jié)(jié)束了。

　　.

　　杜仲、杜衡早得了喬佚的安排，說(shuō)(shuō)這一天他們要來(lái)(lái)，讓他們傍晚時(shí)(shí)分到軍營(yíng)(yíng)外接應(yīng)(yīng)一下。

　　他們?cè)趩特淮氖律舷騺?lái)不敢輕慢，半下午就到軍營(yíng)(yíng)外候著了，但從太陽(yáng)(yáng)半天高候到月亮半天高，也沒(méi)(méi)見(jiàn)(jiàn)喬佚和成雪融來(lái)(lái)。

　　他們，爽約了。

　　第二天，他們匆匆來(lái)(lái)到白水塘，見(jiàn)(jiàn)到的是一屋子人或坐或站、神色悲痛的模樣。

　　杜仲先是一怔，然后撲通一聲跪著內(nèi)(nèi)間，哭嚎道：“哇，姑娘啊，您怎么就去了……”

　　李鉞鉞抬腳就踹，“滾！少在這咒我姐姐！”

　　杜仲又是一怔，然后抖索一聲起來(lái)(lái)了，咧嘴大笑：“啊，姑娘還在呢，姑娘沒(méi)(méi)死啊。”

　　李鉞鉞抬腳再踹，“你才死，你全家都死！”

　　“對(duì)(duì)，李姑娘說(shuō)(shuō)得對(duì)(duì)，我全家都已經(jīng)(jīng)死了。”

　　李鉞鉞：“……”

　　“啊呸！我還有一個(gè)(gè)媳婦兒兩兒子呢，姓李的你干嘛罵人啊？”

　　李鉞鉞：“……”

　　杜仲?zèng)]管這倆活寶，直接走向金銀花，金銀花不等他問(wèn)(wèn)，便答：“昨天下午姑娘忽然發(fā)(fā)病，然后又喂了火蛭，兩件事走下來(lái)(lái)，姑娘就暈了過(guò)(guò)去。清平大夫施了一夜的針，公子也守了一夜，但姑娘她……一直沒(méi)(méi)醒。”

　　“那位清平大夫怎么說(shuō)(shuō)？”

　　金銀花垂眸，搖了搖頭，“怕是……就這幾天了。”

　　.

　　頭幾天，成雪融一直在睡。

　　喬佚也顧不得她原先的囑咐了，叫了金銀花、杜仲、杜衡、金大勇，五人輪流給她輸陰寒內(nèi)(nèi)力，輸了幾天，耗得一個(gè)(gè)個(gè)(gè)跟鬼似的，成雪融終于醒了。

　　她醒過(guò)(guò)來(lái)(lái)，問(wèn)(wèn)的第一句話是：“積雪化了嗎？”

　　喬佚想起她那天看到積雪上一叢野草時(shí)(shí)會(huì)(huì)心一笑的畫(huà)面，以為她盼著春來(lái)(lái)，便答她：“化了好多了。”

　　“是嗎？”成雪融無(wú)(wú)力地閉上眼，聲音低得幾乎聽(tīng)(tīng)不見(jiàn)(jiàn)，“雪融、雪融，吾今離去，如雪消融。這是母妃寫(xiě)給父皇訣別的血書(shū)，也是我名字的由來(lái)(lái)。我其實(shí)(shí)一直覺(jué)(jué)得我的名字很不祥，雪、融，雪融了不什么都沒(méi)(méi)有了嗎？果然，原來(lái)(lái)我的想法是對(duì)(duì)的。等這一冬天積的雪化去，我也要死了。”

　　喬佚握著她的手，靜靜聽(tīng)(tīng)她說(shuō)(shuō)著，最初的震撼過(guò)(guò)后，心底已沒(méi)(méi)有太多感受。他臉上的神情其實(shí)(shí)很平淡，但熬了幾個(gè)(gè)晝夜，十分憔悴。

　　這憔悴落在成雪融眼里，便是難過(guò)(guò)。

　　成雪融對(duì)(duì)他笑笑。

　　“對(duì)(duì)了無(wú)(wú)雙，今天是什么日子？”

　　“廿四了。”

　　“二月廿四？”

　　“嗯。”

　　“上一世我是三月十四死的，如今距離三月十四還有二十天，無(wú)(wú)雙，我沒(méi)(méi)有二十天好活了吧？”

　　“怕是……沒(méi)(méi)有了。”

　　“三月、三月是我生日。”

　　“嗯，三月初十是你十九歲生辰。”

　　“故地重游，無(wú)(wú)雙，我們就選在三月初十那天去軍營(yíng)(yíng)后山吧。”

　　“好。”

　　“只是無(wú)(wú)雙，我能活到那一天嗎？”

　　“信我，就能。”

　　.

　　成雪融不知道喬佚說(shuō)(shuō)的能是什么法子，實(shí)(shí)際她沒(méi)(méi)意識(shí)(shí)到這是個(gè)(gè)問(wèn)(wèn)題。

　　她總是昏睡，偶爾醒來(lái)(lái)腦子也不大靈光，再加上總有人守在她床前跟她說(shuō)(shuō)話，她沒(méi)(méi)有時(shí)(shí)間想那些細(xì)(xì)枝末節(jié)(jié)。

　　這個(gè)(gè)細(xì)(xì)枝末節(jié)(jié)，不但含括了喬佚說(shuō)(shuō)的能，還含括了李鉞鉞代替她洞房。

　　李鉞鉞確實(shí)(shí)在她面前出現(xiàn)(xiàn)了好幾次，但她忘了問(wèn)(wèn)。

　　就這么醒醒睡睡，終于，到了故地重游的那一日。

　　三月初十。

　　依然是上次那個(gè)(gè)計(jì)(jì)劃，杜仲、杜衡出營(yíng)(yíng)來(lái)(lái)接應(yīng)(yīng)他們，不過(guò)(guò)這接應(yīng)(yīng)回去的，并非是兩個(gè)(gè)低頭待命的小兵，而是一個(gè)(gè)魁梧小兵背著一個(gè)(gè)說(shuō)(shuō)是墜了馬的瘦弱小兵。

　　“不過(guò)(guò)扭了腰，叫什么軍醫(yī)(yī)？送回營(yíng)(yíng)去，拿瓶藥酒揉揉就行了。”

　　背人的小兵應(yīng)(yīng)了聲是，沒(méi)(méi)抬頭，直往營(yíng)(yíng)帳方向走，走到營(yíng)(yíng)帳區(qū)(qū)也沒(méi)(méi)見(jiàn)(jiàn)停，避過(guò)(guò)巡邏的士兵，穿行在一個(gè)(gè)個(gè)(gè)如碗倒扣的帳篷間，三拐兩拐后，消失不見(jiàn)(jiàn)。

　　營(yíng)(yíng)帳區(qū)(qū)后頭一處避風(fēng)(fēng)的小山坡后，一捆干柴、一堆篝火。

　　上一次在這里，她固執(zhí)(zhí)地認(rèn)(rèn)為篝火底下該有煨紅薯和叫花雞，難得重溫往事，喬佚特意囑咐了，要把這兩樣?xùn)|西補(bǔ)(bǔ)上。

　　他把兩人身上硬邦邦的鎧甲脫了扔在一邊，抄起木柴撥了下火堆，頓時(shí)(shí)香氣飄逸、直鉆入鼻。

　　撥出煨紅薯和叫花雞在一邊涼著，解下腰間一個(gè)(gè)酒囊，剔去蓋子，湊到成雪融鼻尖讓她聞了聞，“這是軍營(yíng)(yíng)里的酒，酒勁大，喝著燒喉嚨，你聞聞便好了。”

　　成雪融噗嗤笑了，“聞著香味都能飽的那是鬼啊，無(wú)(wú)雙我還沒(méi)(méi)死呢。”

　　這句玩笑話叫喬佚的手頓了一下，然后他仰頭悶了一口，又換到成雪融嘴邊去，“那你小小的抿一口，驅(qū)(qū)驅(qū)(qū)寒，也好。”

　　那酒果然夠勁，成雪融不過(guò)(guò)小小地沾了下唇、舔了舔，便覺(jué)(jué)得一股眩暈感直躥腦門(mén)。

　　她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地哈出一口氣，閉目想緩過(guò)(guò)這一陣，黑暗中，感覺(jué)(jué)到喬佚在她頭頂撥弄著什么。

　　“這是紫玉丁香簪。”

　　去年今日——的三天前，她一身輕紗羅衣，頭頂此簪，驚才艷絕、驚世駭俗的一舞后，才將男神拿下。

　　可是今年……

　　成雪融苦笑了笑，“無(wú)(wú)雙，今年我怕是沒(méi)(méi)力氣為你跳舞了。”

　　喬佚沉默。

　　成雪融想想，又是苦笑，“其實(shí)(shí)，我從來(lái)(lái)沒(méi)(méi)有學(xué)(xué)過(guò)(guò)跳舞，上輩子沒(méi)(méi)有，這輩子沒(méi)(méi)有，去年跳的那些純粹是唬你的。”

　　喬佚繼續(xù)(xù)沉默，默了一會(huì)(huì)兒，很是平淡地說(shuō)(shuō)：“難怪我總覺(jué)(jué)你那一舞太過(guò)(guò)怪異，還以為是那天你過(guò)(guò)于緊張的緣故。”

　　成雪融：“……”

　　這是男神在跟她秋后算總賬？

　　“還好這輩子就要完了，要是真有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久久的相守，我怕……怕……”

　　“怕什么？”

　　“怕愛(ài)(ài)情會(huì)(huì)死在細(xì)(xì)水長(zhǎng)(zhǎng)流中。”

　　喬佚轉(zhuǎn)(zhuǎn)眸掃了她一眼，火光跳躍不定，她眼神有些渙散。

　　但凡她心中真有一絲解脫的感受，都不至于擺出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地上的煨紅薯和叫花雞都不那么燙了，喬佚撕了一塊雞腿上的嫩肉喂她，她細(xì)(xì)細(xì)(xì)地嚼了半天，咽下去了，喬佚又喂了她一口紅薯。

　　“若有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久久的相守，我便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久久地伺候你，這樣的細(xì)(xì)水長(zhǎng)(zhǎng)流，你還怕嗎？”

　　“……嗯？”

　　“我覺(jué)(jué)得不好，這輩子快要完了，這一點(diǎn)(diǎn)都不好，我心里希望能和你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久久地相守下去。”

　　“啊！”

　　成雪融嘆了一句。

　　將死之際，男神的話才終于動(dòng)(dòng)聽(tīng)(tīng)起來(lái)(lái)，也算是她的福氣。

　　她想躥起來(lái)(lái)猛抱住男神一頓親，然后渾身沒(méi)(méi)有力氣，只能雙眼亮亮的、氣息奄奄地、靠著喬佚。

　　“無(wú)(wú)雙，我這輩子不長(zhǎng)(zhǎng)、我們?cè)諞黃鸕臅r(shí)(shí)間更短，但我經(jīng)(jīng)歷的事情很多、我們共同的回憶更加多……就這樣要死了，我是有些不甘，但回頭想想，其實(shí)(shí)，沒(méi)(méi)什么遺憾。只是，始終有個(gè)(gè)心愿……一個(gè)(gè)，在心里……放了很久、很久的……心愿……”

　　心愿兩字低不可聞，喬佚聽(tīng)(tīng)著她沉默下來(lái)(lái)后似有若無(wú)(wú)的呼吸，心頭一沉。他追問(wèn)(wèn)：“是什么？雪兒，你還有什么心愿？”

　　“我……我想……”她虛弱地閉眼、微笑，費(fèi)(fèi)力抬手撥下頭頂紫玉丁香簪，緩慢而鄭重地按在喬佚攤開(kāi)(kāi)的手心上，“我想聽(tīng)(tīng)……聽(tīng)(tīng)你說(shuō)(shuō)……說(shuō)(shuō)句好聽(tīng)(tīng)的……”

　　“什么好聽(tīng)(tīng)的？你把簪子還了我，我……我哪里還說(shuō)(shuō)得出好聽(tīng)(tīng)的話？”

　　成雪融卻不再說(shuō)(shuō)話了，眼皮沉得掀不起來(lái)(lái)，只聽(tīng)(tīng)耳邊忽然傳來(lái)(lái)的一聲接一聲巨響。

　　喬佚輕輕地?fù)u她，“雪兒睜眼，看看，看看煙花。”

　　這一箱子煙花，跟著他們從北越一直到軍營(yíng)(yíng)，喬佚早打算了要在故地重游、往事重溫這一幕放給她看。

　　真不枉她念念不忘，寂靜夜空中七彩綻放的巨傘果真絢爛。

　　但成雪融沒(méi)(méi)能夠睜眼看了，她用盡最后力氣，只說(shuō)(shuō)出了最后一句，“你還沒(méi)(méi)說(shuō)(shuō)……你、愛(ài)(ài)我……”

　　喬佚怔住。

　　愛(ài)(ài)，輕飄飄一個(gè)(gè)字，竟是她最后的心愿？

　　他的愛(ài)(ài)這樣重，他以為就算他不說(shuō)(shuō)，她也知道。

　　她確實(shí)(shí)知道，否則不會(huì)(huì)有死前種種心計(jì)(jì)、種種布置。

　　只是，沒(méi)(méi)能聽(tīng)(tīng)他說(shuō)(shuō)出口，終究成了她臨去前未了的遺憾。

　　“雪兒！”喬佚伸臂，緊緊抱住身邊人，滾燙的淚涌出來(lái)(lái)，滲進(jìn)(jìn)她發(fā)(fā)間，火熱的呢喃在她耳邊，她卻再也聽(tīng)(tīng)不見(jiàn)(jiàn)。

　　“愛(ài)(ài)你，我愛(ài)(ài)你……”手中的簪子正抵著他心口，他蓄起內(nèi)(nèi)力貫于其上。

　　“雪兒，我愛(ài)(ài)你！”

　　“你聽(tīng)(tīng)見(jiàn)(jiàn)了嗎？我愛(ài)(ài)你……”

　　“聽(tīng)(tīng)見(jiàn)(jiàn)了，就活過(guò)(guò)來(lái)(lái)，應(yīng)(yīng)我一聲，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