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怎么了?”
韓曜軒急道。
焉子安輕笑,
“只不過換了種稍苦的活法,你無需這樣。”
“說什么?當初那么注重生活雅質的你,如今怎的如此不堪?你還是焉子安嗎!”
韓曜軒不顧身上負傷,猛的從草堆中站起,氣道。
而焉子安仍是不動聲色,淺笑道:“阿軒,沒必要了。當初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游于八荒四海,直到兩年前我終于知道,我焉子安其實早就死了,如今傀儡般地活著實無趣得很。我每日行乞道旁,見路人來來回回,也覺可笑,他們如此忙碌,百年后不還是要于我一道睡于土中?如此留戀這世道,而它又可曾知曉還有個爾爾不甘就此?著實看的我心累。吾乃乞丐亦挺好。”
“子安,你的才華我是知道的,你不必……”
“我若有財有勢,我也就真的不必了,我大可早在五年前就將十幾年的心血呈還給這世道,但是我沒有啊!如今饑不飽食,空有滿腹才華,卻只能撿食糟糠!我自幼窮苦,甚至到了將軍府才見過那么大的宅子,那么精致的桌椅,知道了飽腹的感覺,知道了我還可以這么活著。可是呢?只不過黃粱一夢,回到最初……”
焉子安將輪椅向后滑了滑,作揖道:“小生昨日見公子深夜傷重,于是擅自將公子帶到余縣尋醫,今早方知陛下尋各世子著路,公子還是請回避免誤了公子的傷。”
韓曜軒不敢置信道:
“子安,三年了,如今見你不易,就讓我這么走嗎?”
焉子安仿佛什么都沒聽到,還是剛才那個姿勢,就連面色都未有絲毫改變。
“好,我走便是。”
韓曜軒將聲音壓制最低道,如同在耳語,又像在自語。
韓曜軒走了,直到走出無人的暗巷他都沒有回頭,隨后融入了早晨出行的人群中,抹去了行蹤,獨留焉子安一人楞楞坐在那里,背對著他走掉的地方,還是一言不發。
正午天公不作美,在毫無預兆之下下起了雨,雖是春季,但還是令人有些打顫。焉子安邋遢地從地上站起,攜著泥土坐到了輪椅上,將早晨祈來的三文錢揣入袖中。
“子安!”
焉子安一驚,猛一回頭,但見早時走了的韓曜軒又回來了,手上多了一錢袋子,身上換了件粗布麻衣,頭上的金飾也沒有了,笑著站在遠處向他招手。
“你……”
韓曜軒緊走兩步用袖遮在頭頂,“還在這里作甚?方才見一破舊小廟,走,我推你去那里避雨。走嘍!”說著,韓曜軒未等焉子安反應過來,就推著他跑向了那小廟。
面前的火堆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韓曜軒將自己和焉子安的衣服脫下在火堆上烤著,然后從袖中拿出了兩個有些噥的烤餅,將一個遞給了在一旁發愣的焉子安。
“很驚訝罷,想不到我還會回來?哼,你焉子安今生被我碰到就是倒了大霉,我會一直纏著你的,三年前你是我的人,三年后依然是!”韓曜軒邊嚼嘴里的餅,邊含糊不清道,“反正你是甩不掉我了!”
“如此朝里你又如何面對?”
“去他娘的束縛!從此我韓曜軒隨摯愛焉子安浪跡于世,不論天涯。他們僅知韓曜軒已成狼食,不曾想我會如此逍遙!”韓曜軒猛咬一口手中燙餅,對著對面滿眼薄霧的焉子安道。
他終是忍不住叫那徘徊在眼底的滾燙掉了下來,滴在了冒著白氣的餅上,隨后將它一口咬下,開心的像個得到蜜糖的孩子,“愿君行萬里路,周游萬里,行遍不良世道。”
接下來的日子里,韓曜軒用自己出京前身上的衣飾所當來的錢給焉子安添置了幾件干凈的衣服,又將如今的他打扮成了往夕風雅好看的他。
雖情重路折,好在一切終歸回到了初時。這一年他們只字未提將軍府之時,游了七座城池,見識了不少好玩的事情,從中還聽說了許多當朝流傳。譬如,去年的“狼襲”事件有人查到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為之。譬如當年人亡名單已公布,死了去時一多半的人,其中二十幾個都是大臣世子,頓時朝中風云變幻,動蕩不堪,皇帝大人也很是頭疼,還生了場大病呢。再譬如一個守衛三十多年大沿國的老將軍因為喪子如今要向圣上提出辭官安老……
樂癡焉子安因為韓曜軒的陪伴由此也重回了當年風采,獻了頗多好聽的曲子于世人,首當其沖的就是《同游紀》,大街小巷人人都會唱,就連街頭追逐的孩子們口中時不時也會喃喃幾句:
“同游兮,同游兮;
“歷年輸今歲,”
“軒越奏同游。”
“俯覽今華盡滋味,”
“爾后非孤人。”
當然,年,還是要好好找個安穩的地方過,雖說人人向往在京過年的熱鬧勁兒,可韓曜軒的這張臉還是不少人見過的。故而,帝京大朝,韓府廟州都與他們無緣了,只好又回到了子安之前待過的地方——余縣。
他們這一年雖說快活,實則卻是有些狼狽,每走一地,都是將他們的字畫賣之取得那么一丁點盈利,還不得刻落款,怕有人知道韓曜軒還活著,三餐不繼,一窮二白這兩個詞再是是貼切不過了。兩天前他們在這租了間很樸素的房子,買了許多紅紙,打算今年過年就在這里過,順便為了添置年味,這才讓焉大才子在這些紅紙上筆走龍蛇,旋即貼了滿墻的紅色。
“阿軒,你過來。”滿手墨水的焉子安向在一旁悠閑吃著果子的韓曜軒溫聲道。
韓曜軒見一直專心的焉子安終于肯理自己了,驀地從地上爬起,沖上前道:“子安,你寫的好認真啊,都不理我……”
“莫鬧,如何?”焉子安將紅布上的兩個小人舉到面前道。
“這是我們?!”
就見兩個小墨團簇在一塊兒,同扶著一把琴,像是在竊竊私語,又像在低眉淺笑。韓曜軒接過焉子安手中的紅布,用小木桿輕輕攪墨,思忖片刻,在兩小人的右上方寫道:
“有你,甚好。”
街上許多門店都已因年休沐,好在都跑到街上賞煙花,相比平常更熱鬧了,不時還會有幾個孩子拿著燈籠從他們旁邊跑過,嘻嘻哈哈。雖沒有京畿之地繁華,但因為春節的到來,還是使今夜街道生龍活虎了起來,雜耍,叫唱,舞獅子,放花燈,麻雀雖小五臟卻俱全。
隨著一震唿哨,遠處天際如同瀲滟的花朵紛紛綻開,耀眼至極,光暈灑在了無數人的臉上,照亮了他們的臉龐,藏置不住的喜悅顯而易見。原來的韓曜軒亦同他們一樣,認為煙花是個好東西,它很美,可以帶來幸福的味道,然而,今年的煙花怎么就變了味兒呢?
外面花燭硝煙味實在太濃,不由掩蓋了巷內的血腥,同時也也掩蓋了巷外行人的眼睛,他們不會注意到在這無半點年味兒的漆黑小巷,還有這么一群殺手圍著兩個年輕人。
“爹,放過焉子安罷,我……我答應您,再也不胡鬧了。”
韓曜軒側頭奄奄地對著身邊的華麗男子道。
韓項看樣子老了許多,他老的已經快要滿頭蒼發,老的已經不能再保衛這片土地了。他踉蹌兩步,險些摔倒在地,他快要受不住了,他的兒子,唯一的兒子,在他的世界里無情地死了兩次!
“軒兒,為……什么?你是我們韓家后人吶!”那男人全身都在顫抖,像是十分生氣,又像是在哭,看上去十分可怕。
“爹,孩兒不肖……孩兒對不住你,孩兒一直讓您失望……一直讓您難過。”韓曜軒實在憋不住了,胸中火熱連綿不絕,口鮮血不由再次染于胸前那墨藍色的袍子上,“若有下輩子……我一定好好聽您的話,好好學武……當個大將軍,再也……不會讓您失望了。”
焉子安被后面一群人抓著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傷,好在沒有傷到要害,只因在那致命的刀前,有人拼死為他擋住了鋒芒,而那個人看上去馬上就要死了,因為他的父親很難過,焉子安也很難過,難過的快要昏厥過去了。
“都怪你!都是因為你,你毀了他一生!”韓項轉身,一腳將跪在地上的焉子安踹地連吐了兩口血。
“父親!”韓曜軒拼勁全力道。
“你不是我兒子!嗚嗚……你不是……”韓項幾乎是痛哭出聲,滿目蒼夷的臉上全是崩潰的神色,在一群殺手的簇擁下惶惶踱出窄巷,“我的兒子他不會拋棄他的父親!他是個乖孩子……”
”對不起……’韓曜軒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弱,弱的好似一陣風就能將它吹散,”對不起……“
焉子安的雙臂已被那殺手松開,他欲想起身,可是腹部傳來鉆心的刺痛,他望向靠在墻下的韓曜軒,眼淚早已洗涮了臉頰的每一寸,下唇被自己痛苦咬出的鮮紅也與嘴里的血腥味融為了一體,分不清彼此。原來,他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看的如此重要。
焉子安奮力向前面那人爬去,拖出了一地的血跡,緩緩撫摸著韓曜軒每一根手指的指尖,想要將這觸感永久封存在自己的手心。
“阿軒,痛嗎?”焉子安觸了觸韓曜軒的唇,旋即又將其立刻收回——
“阿軒,你怎么不會達我說話啊?”
“阿軒,你回將軍府罷,那才適合你……”
“阿軒,你知道我看你這樣我的心得有多痛嗎?’‘
“阿軒,過年了,不是嗎……”
焉子安痛苦地嘶喊,直到最后,癱軟在那人的藍袍上,虛弱無力。
“子安,不要哭啊,我受不住的……”韓曜軒顫抖地伸出手,慢慢弄撫過躺在他懷中那人的面頰,“你放心,我了解我爹,他既如此便不會傷害你了,往后沒有我,你也不用害怕了……你潦倒一生,我本答應你讓你從此安枕,不被窮苦所惑,今后怕是要食言了……”
“不會的,不會的!”焉子安急道。
“子安,你醫術精湛,如此這般,你我心里都明白,答應我,好好活著,不要自暴自棄……”
“阿軒!”
“聽我把話說完。”韓曜軒勉強扯出了個微笑,“子安,我此生二十四年,真正歡愉的只有這一年,我希望你好好活著,便不枉我今后在天上日日的思念了,答應我可好?”
“好……”
“子安,我給你唱首歌吧,可不要嫌我這粗人不省音律才好。”
“同游兮,同游兮;
“歷年輸今歲,”
“軒越奏同游。”
“俯覽今華盡滋味,”
“爾后……”
焉子安臉上的手緩緩滑落,頭頂再也沒有了大口大口的喘息聲,和一首好聽的《同游紀》。
“’爾后……非孤人。‘啊軒,你唱的……可是這句?”
寂寥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