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通報后，西仍歌輕輕進了佛殿，他身后，小沙彌悄悄帶上門。

　　本就不甚明亮的小佛殿于是愈發昏暗，殿中僅有一尊佛像，佛前兩根香燭幾盤供品，實在是寒磣得緊——心中順不過氣的皇帝，也就只能在這種地方找回點臉面來了。

　　西老太爺面對佛像在蒲團上打坐，手中轉著佛珠，面前擺著本古舊的佛經。

　　仍歌走到他旁邊，一撩衣角盤坐在旁邊空蒲團上。

　　老太爺沒說話，自顧自轉著佛珠看著佛典，偶爾的翻書聲和香燭嗶啵成了僅存的聲響。

　　等到老太爺又翻過一頁，仍歌開口，似乎終于忍耐不住：“祖父，殿中光線昏暗，不是品讀佛經的好地方。”

　　老太爺并沒有被影響，照著原來的速度看完這一頁才合上佛經。

　　他手中轉著佛珠的速度依舊緩慢而穩定：“歌兒，你大了?！?p>　　“祖父，”仍歌目光落在佛像身上，“京中要變天了?！?p>　　不等老太爺多說，他一股腦兒將眼前形勢倒了出來：“皇帝對世家忌憚愈來愈深，太子由他一手教導，雖然能力差了些，對皇權集中的渴望倒是一點不少。從前您說冷眼旁觀適時站隊，可如今寧王凱旋即將入京，手握兵權又冠著戰神名號，在皇帝眼中威脅怕是不亞于世家。若是再以父親作為障眼法，怕是會迷了自己的眼、做了皇帝手中的刀為他排憂解難還不自知?！?p>　　老太爺摩挲著佛珠：“你父親雖然平庸了些，但卻不傻，皇帝身邊有人？”

　　仍歌輕輕皺眉：“應當有，但孫兒沒查到?！?p>　　“宮中樁子說曾有小太監與父親私下里見過面，只是人手不足無法確定其身份，但太監這一身份跑不了?！?p>　　仍歌當然知道那小太監是御前公公手下的人，還知道父親曾與那人親自見了面。但十五年前為了掩蓋那件事蹤跡，西家在宮中的明樁暗樁全部浮到表面，讓皇帝膽戰心驚之下不顧臉面幾乎全盤拔起，且宮中審核愈發嚴格，直到現在西家在宮中也沒多少人，又如何能查到那么隱秘的事情？

　　“這樣啊……”老太爺似乎嘆了口氣，“好孩子，這幾日為難你了，收攏人手費了不少心力吧?！?p>　　仍歌慢慢垂下頭作示弱狀，心中卻是嗤笑——若老爺子真的有心，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肆，只不過是在趁機觀察他手段是否合格罷了。

　　老太爺安慰道：“歌兒放心，祖父會與你父親談談，他雖能力不足，但向來乖順，日后定不會拖累你?！?p>　　“有勞祖父了?！比愿杳嫔蠍瀽?，心中倒是毫無波瀾。

　　若是父親真能乖順，那倒還是樁好事。

　　他接著道：“今日，四皇子殿下約孫兒于醉生樓聽曲了?！?p>　　老太爺手指停住動作，他皺了皺眉：“四皇子……也有那份心？”

　　仍歌沉默點頭。

　　老太爺又轉起佛珠，出聲詢問：“歌兒，你怎么看？”

　　仍歌緩緩開口：“四皇子沒有受過儲君教導，手中人手也僅限于當初留下的那些，他欲謀得寧王手中兵權以此作為資本。但，且不說拿到兵權后所要面臨的十面埋伏，只寧王手底下那些兵，據孫兒所知可是只認‘戰神’不認兵符的?！?p>　　他頓了頓，接著道：“最重要的是，僅僅出于婚事不能自主而選擇逐鹿的四皇子，作為西家的一份子，我無法信任?！?p>　　老太爺嘆息：“他是先貴妃的遺脈，是你嫡親姑姑唯一的孩子?！?p>　　仍歌輕笑一聲，變為跪坐轉過身子正對老太爺：“但他同時也是皇帝的孩子。姑姑可未必對四皇子有多少疼愛，護他做個閑散王爺一世安寧，西家也算是盡到情分了?！?p>　　“再說，”他看了眼那寶相尊嚴的佛祖，“當年祖父教導我時，第一句說的是什么，您還記得嗎？”

　　老太爺頓住，他將佛珠放到合著的佛經上，側目看了看自己年輕的孫子。

　　“你真的長大了，歌兒?！彼Z氣欣慰。

　　他重復當年的話：“在家族利益面前，只有能派上足夠用場，個人得失及生死不值一提?！?p>　　老太爺突然笑了：“你大了，我也老了?！?p>　　他平日滿面威嚴，如今突然一笑，不自覺帶著些僵硬，不過兩人都不在乎這些。

　　他道：“寧王在郊外待不了多久，慶功宴時，你跟我去吧?！?p>　　皇家宴會等的規章制度是建國時立下來的，僅朝廷重臣、爵位在身的公侯或襲爵的世子才有資格參與。

　　西家先祖是開國元勛，賜爵一等定安公，可世襲罔替，賜丹書鐵券，賜封地。

　　西銘甫再平庸，如今也是正兒八經的世子、日后的定安公。這種皇家宴席，世子之子的仍歌本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但寧王歸京后第一次露面，他怎么舍得錯過。

　　沒有資格，那便創造資格，一個世子之位，別人家也許還要上表奏請皇帝同意，但在西家，召集族人開祠堂改族譜才是大事。

　　仍歌膝行退后半步，俯身頓首：“是。”

　　老太爺合了合眼，語氣中難得帶了些疲憊：“改族譜不是小事，等下次祭祖開祠堂吧?！?p>　　“是?！?p>　　他接著叮囑：“世子印章在你母親手里，今日你便拿去吧，有了那個，行事也便宜些?！?p>　　“是?！?p>　　給他印章卻先不改族譜，仍歌心知肚明，這是老太爺還要再看看他的水平呢——不過他心中絲毫不懼。

　　老太爺沉默片刻，“站隊還需謹慎，我如今消息不靈便，也就不給你出些昏招了，只一點……”

　　仍歌側耳：“祖父請說?！?p>　　“只一點，盡量保住四皇子，”他拾起佛珠慢慢轉動，“西家欠先貴妃越來越多，也只能從這方面稍作彌補。”

　　仍歌點頭：“孫兒定當聽從。”

　　老太爺拿起厚重的佛經，撫了撫古樸的封面：“且牢記，一切以家族為重?！?p>　　“是，孫兒牢記在心?！?p>　　老太爺翻開經書：“去吧，你還有得忙呢?！?p>　　仍歌又行一禮：“祖父，您保重身體?！?p>　　他輕輕退出佛殿，木門吱呀，三步遠處站著的小沙彌轉身，看見他后單手行佛禮：“施主?！?p>　　小沙彌唇紅齒白，年紀不大，眉眼中卻帶著佛性，著實難得。

　　“小師傅有禮?！?p>　　一名陌生且有些特別的小沙彌，仍歌多看了一眼，倒也沒放在心上。

　　皇帝行事小氣，雖然在西家插不進人手，但卻能命他們隔斷時間更換老太爺身邊的小沙彌，還下令只能選無為寺中的小沙彌。也幸好無為寺自成一體，連世家也插不進手，不然說不定還要鬧上一通。

　　出了小佛寺，仍歌長呼一口氣，心中生出些暢快。

　　得了世子之位，祖父又透露出放權的意思，之后的路就好走很多。

　　同塵湊上前：“公子，小小姐與冉小公子的事情查清了。”

　　仍歌聽完前因后果，嘴角一挑：“同塵，幫我找一下二哥，便說有事相求?！?p>　　世子變更從來不是好事，免不得惹人調笑，可西家的熱鬧是這么容易看的嗎？

　　再說，往年他一心接受祖父及眾多先生教導，沒時間也不被允許在外走動，為了麻痹皇帝，才有那么一個愛聽曲兒的名聲。如今他借著丁柒安的宴會出現在眾人面前，想營造遠超父親的好名聲還不簡單？

　　“每年夏季京中都熱鬧得很，我也起了些興趣，再幫你家公子挑幾個宴會?！?p>　　同塵眨眨眼，看著興致肉眼可見比平時高幾分的公子，果斷應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