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diǎn)半時,黑暗似乎褪去了一層皮,沒有原先那么死氣沉沉了,透出車燈我可以感覺到濃濃的霧氣。
霧氣被燈光穿透,不止我們這一束光,還有遠(yuǎn)遠(yuǎn)的那一束。
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到前面有一束光,遠(yuǎn)遠(yuǎn)的,但它好像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剎那間,電光火石間,那束光以急驟的速度向我們靠近,我看向我爹,他從疲勞的狀態(tài)(tài)猛然變成驚慌失色,我看到他的瞳孔在放大,眼珠子像是要冒出來了。
緊接著,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fā)出刺耳的聲音,我爹嘴里喊著我娘的名字,他是那樣歇斯底里地喊著我媽的名字,我此前沒有聽到過,以后也不會再聽到。
“鳳蘭,鳳蘭----”
熟睡中的我娘被嚇醒,迷迷糊糊的她看向前方,她看見一輛巨大無比的卡車,那車大到她的眼球都裝不下,畫面?zhèn)骰卮竽X的時候沒留給她思考的時間,我想,她也不需要沒有考慮,她一邊趴在我的身上一邊撕心裂肺地狂喊著.她用她的肉身將我團(tuán)團(tuán)抱住,壓得我喘不過氣。
幾秒鐘過后,我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響,我以前沒有聽到過如此令人作嘔的聲音,這是我的第一次,而卻是我爹和我娘的最后一次。
這一聲響,使我昏迷了一陣子。
我再次睜開眼時,我已經(jīng)(jīng)倒在了地上,準(zhǔn)確的說是由一大堆破銅爛鐵架構(gòu)(gòu)起來的地面。我呆滯的眼睛望向天空,周圍不再是封閉的空間,黎明前的曙光照耀著我。我轉(zhuǎn)(zhuǎn)動眼球,眼前是一片狼藉,一片廢墟,那些彎曲過頭的鋼筋、冒了黑煙的發(fā)(fā)動機(jī)圍繞著我。我感到我的肋骨疼痛難耐,我微微抬起脖子,單是這么微薄的動作足以夠我受的了,身體像被冰錐插住一樣疼。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流淚了,我娘壓著我,一個鋼筋穿透他的胸口同時也穿透我的肋骨,她的長發(fā)(fā)蓋住她的臉,頭發(fā)(fā)染滿了鮮血,變成了血絲。
娘、娘、娘……我喊著我娘,她沒有回應(yīng)(yīng)我,因?yàn)椋壹群安怀雎曇魜恚不貞?yīng)(yīng)不了我。
我盡力尋找著我爹的身影,我的眼睛轉(zhuǎn)(zhuǎn)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了,我感到我的眼皮快要閉上了,我用力地睜著,我不敢閉上眼,我又把我所能看到的地方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之后我又昏迷過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的畫面定格在我的右手邊那敞開著的書包,里面的薯片袋掉落出來,薯片散落一地,白色的薯片沾滿了我娘的鮮血。
醒來時,我已在醫(yī)(yī)院,戴著氧氣罩,身上綁著鋼板和針管。眼前是有好多顆人頭,有我見過的,有我沒見過,他們嘟嘟囔囔的,我聽不清他們說得清是什么。
從我醒來到有意識的幾天里,我差不多都是醒過來一會,又昏睡回去。從生下來這么久,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睡覺也可以這樣的,它不由我控制,反倒是我被它控制了,以至于我想不睡也不行,真的太苦了,一睡著滿腦子都是我娘血淋淋地躺在我身上的畫面。
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能看得也就只有天花板和白花花的墻壁。
掛鐘的時針轉(zhuǎn)(zhuǎn)了十圈,我也能動了,只不過我不想起身,我就想一直躺著,最好能躺著躺著就死去。
時針轉(zhuǎn)(zhuǎn)了十圈半,從外面推進(jìn)來一個床位,寂靜的病房一下子變得很吵,我聽到他們在叫我爹的名字。
“我爹沒有死,我爹沒有死……”
從我醒來,我沒有流過一滴淚,此刻聽到我爹的名字,我好像把這好幾天以來忍住的淚水統(tǒng)(tǒng)統(tǒng)(tǒng)流了出來。淚閥的開關(guān)(guān)好像被人打開了,止不住地流,淚水順著眼角流向鬢角,打濕我的鬢毛,然后流經(jīng)(jīng)耳朵落在白色的枕頭。
我沉浸在一種無可名狀的情緒當(dāng)中,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種情緒,我想那可能與死亡有關(guān)(guān)。
這時,我的大姨拉開擱在我爹和我之間那條藍(lán)色滑簾,她抹掉眼睛里的淚水難掩喜悅地告訴我說爹
“你爹還活著,你爹還活著……”
她一直重復(fù)(fù)這句話,然后一邊扶我起身。
接著又輕聲說:“你感覺怎么樣?能不能動,要不要去看一下你爹,現(xiàn)(xiàn)在就在你的右手邊。”
我推了推我小姨的手臂,示意他不用扶我。
我身子向后仰了仰,又前傾了傾了,感覺沒那么痛苦,就是肋骨處那道傷口隱隱發(fā)(fā)疼。我慢慢把雙腳移向床邊,把腳落到地上,坐在床邊準(zhǔn)備站起來。我站起來時,身心不穩(wěn)(wěn)一踉蹌差點(diǎn)跌倒,幾個親戚趕緊扶著我。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慢慢扶著我爹的床邊走去。
我說了句“謝謝”。我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為什么會說這兩個字,不過那時候在那場合我就是想說,無比地想說,就好像不說就顯得沒有家教似的。
第一天的時候病房里人山人海的,現(xiàn)(xiàn)在人就變少了許多,在后面的日子里人就越來越少了。三三兩兩的人圍在我爹的病床前,他們有的人捂著嘴,有的人偏著頭,有的人哭哭啼啼,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樣,但當(dāng)我走過去時,我瞬間明白了。
我爹平靜躺在病床上,穿寬松的病號服,他左腿和右肢都被撞斷了,他的左腿被吊著,右肢也同樣被膏帶纏滿,我摸了摸,是鋼板的觸感。他戴著個有網(wǎng)(wǎng)眼的白色小帽,周圍有好幾臺龐大的儀器連接針管插進(jìn)他的皮膚。他整個人完全變了樣。他雙眼緊閉,兩頰浮腫,牙齒松弛,面如鐵色,頸骨突出,肩胛瘦弱,四肢枯槁,皮膚發(fā)(fā)灰。我不忍直視,我轉(zhuǎn)(zhuǎn)過頭來,淚水再次溢滿我的眼眶。我的雙腳無力,我癱瘓下去,周圍那些人扶我起來異口同聲說:
“活著就好啊!活著就好啊!”
我摸著我爹的手掌,上面是有溫度的,這點(diǎn)溫度撫慰著我臨近崩潰了的心靈。可是,老天爺好殘忍,連最后的這一點(diǎn)溫度都要從我身邊奪走。
我爹一直昏迷不醒。醫(yī)(yī)生說骨折倒是問題不大,問題是他的內(nèi)(nèi)出血一下子沒有辦法止住,我們正在想辦法,等血住了,你爹也就能醒了。
我側(cè)(cè)著身子看著啊看,我爹的血壓在水銀柱子里上上下下,我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每天上午輸了血過后,血壓就上去,到了下午又會往下掉。我爹的血壓就像我上學(xué)(xué)時爬樓梯一樣,上學(xué)(xué)了爬上去,放學(xué)(xué)了又爬下來。不過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想,我也是天天爬樓梯,我也堅持下來了。
這期間我的班主任來看望過我,她坐在我的邊上,給我講上學(xué)(xué)那些事,哪個男生又調(diào)(diào)戲女同學(xué)(xué)啦,哪個同學(xué)(xué)又逃課啦,哪個同學(xué)(xué)在運(yùn)動會拿到了金牌啦。她這些時我沒有說一句話,但她依然在講她的。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情,一個人可以不回應(yīng)(yīng),另一個也還在一直說。
我雖然沒有說話,但我卻很用力地在聽,好像這些東西突然之間變得彌足珍貴了。
我爹在病床上躺著半個月,有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老頭也來個半個月,他每天都是早上七點(diǎn)來,然后八點(diǎn)就準(zhǔn)時離開。他這個人很怪,來的安靜,去的也很安靜,每次來都會帶一份報紙。他有時跟我爹講講報紙上的事,有時則他坐在窗外的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茍言笑,也不愛打扮,來了半個月?lián)Q來換去都是那兩套純色襯衫。
我以為他不知道我是我爹的兒子,突然有一天他走到我的床邊,把我嚇了一跳,半天沒晃過神來。他問我:
“還好吧?能走動了沒?”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放心好了,你爹他會醒過來的。”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走回去窗邊的椅子上坐著,我覺得剛才的舉動不夠禮貌,我怕我爹醒了該怪我了。于是我下床慢慢地走到他的旁邊坐下。
我以為他會開口說話的,然而他并沒有。
我陷入一陣慌亂,他看上去年輕又不年輕,老又不老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叫他:“叔叔?”、“爺爺?”
慌亂的我隨口而出:“爺爺,你是我爹的朋友嗎?”
他并沒有因?yàn)槲业姆Q呼,而表現(xiàn)(xiàn)出一絲絲的異常,反倒是平靜地說著話:
“是啊!我跟你爸爸是很好的朋友。”
他說完,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也不跟我主動說話,他在那里看報紙,我在那里看窗外的風(fēng)景,外面的陽光明媚,一只紅色蜥蜴正在爬樹。我們兩個坐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
我以前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jīng)歷,現(xiàn)(xiàn)在覺得這樣好極了。
第二天他來的時候,我覺得跟他親密了不少,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的感覺,我們僅僅說過兩句話而已。這天我主動坐在他的身邊,我想跟他說說話,從住院到現(xiàn)(xiàn)在我第一次想說話了,也許是他對于我來說是陌生人吧?
“你真的是我爹的朋友啊?”我主動問他。也許我這么直白地問他會顯得不尊重人,但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
“是啊!怎么,他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嗎?”
“沒有,他在家很少說他在外面的事。”
“這老張,等他醒了我得好好批評他一頓。”
“你跟我爹是怎么認(rèn)識的?”
“我跟你爹幾年前就認(rèn)識了,除了朋友關(guān)(guān)系,我跟你爹還是合作關(guān)(guān)系呢!有時候團(tuán)里有東西要拉,我就叫他過來拉……”他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不說了,他的聲音變得哽咽,好像突然說到什么傷心事似的。
“然后呢?然后呢?”
“……就這么一來二就熟了……”
“你住在這附近嗎?我看你天天來啊!”
“算是吧。”
他把手上的報紙翻過背面。
“昨天你說我爹會醒過來是真的嗎?你也是醫(yī)(yī)生嗎?”
“我不是醫(yī)(yī)生。”
“那你怎么知道我爹會醒來?”
“毫無例外,我知道。”
“他什么時候才能醒來?”說到這里我又哭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忽然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說:
“他有放不下的東西。”
“什么?什么放不下的東西?”當(dāng)我抹掉眼睛里的淚水問他時,他已經(jīng)(jīng)拿著報紙走出門外了。
其實(shí)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jīng)告訴我答案了,只是我當(dāng)時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