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一段十分擁堵的路段,由于陽光被云朵給遮擋,天空暗沉,使“廣州站”這三個巨大無比的字上的紅光很明顯,然后更加明顯的是“統一祖國、振興中華”。
他們堅持要下車跟我一起走到售票廳,可我只跟華生握握手就把背包往背上一拎就走了。跨過了馬路后,又走了十幾步,我回頭看的時候,他們還在站在馬路對面,月陽嚴肅地站著,華生在對我笑,那是可以看見的笑容。
按理說那時我應該向他們揮手道別的,如果要像帥一點我還可以像電影里那樣——邊走邊揮手,但我壓根當時就沒有想到要那么做。
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離入站口不遠才停下。我站住轉頭看回去,他們已經走了,我莫名地有點感傷,不過這種情緒沒能持續多久、一轉眼就沒了。
他們走后,天上那幾朵烏云就開始冒雨,先是很小小地下,我也慢慢地走的,坦然自如地走。可我還沒能走得了幾步,突然一下子就變成了傾盆大雨,估計是老天爺也看不慣我穩如泰山的裝模作樣。
剛才還在廣場上的晃悠的龐大人群已不見了蹤影,他們像是巴黎圣母院前的鴿子受了驚嚇席地而起,瞬間不見了蹤影。廣場從密密麻麻,變成空空曠曠。我一眼就看到出站口。
我一個人獨自躲在一個角落里。我只能筆直地站著,要是想稍微站得懶散一些,雨水就會打濕我的鞋尖。保持這樣的姿勢是干不了什么事的,除了能在地鐵上站崗,也就只能看看周圍的風景,甭管風景好壞都得看,因為你是不可能筆直地站著睡覺的,當然,對于那些自認為自己有嗜睡癥的死胖子除外,這樣的人你讓他們倒立估計他們都認為自己能睡著,更別說只是個小小的筆直站立而已。
來時沒來得及好好看這偌大的火車站,現在終于有機會了,也不得不看看了。
廣場、石墩、出入站口、幾顆檳榔樹、幾棟有著巨大玻璃櫥窗的大樓,幾個小賣部……這一切構成了一個火車站,而這一切的基礎是以人為本,人才是這個龐然大物的載體,才是這個世界牛到無邊的主宰者。這些主宰者統統躲到了任何可以避雨的地方,他們臉上是著急的表情,有的人急不可耐將外套往頭上一蓋就大雨中跑去。還能偶爾瞥見有那么一兩個人穩如泰山地坐在行李箱手捧著雜志在那里裝神弄鬼,一副極為認真看書的樣子,但我想他們連腦子都沒有動一動吧?
看慣了人,我準備把眼光給收回來,我準備閉上眼睛了,因為看人真的沒多大意思的,也因為我知道人是不可捉摸的,不到萬不得已別去想。我可以閉上眼睛,卻閉不上耳朵。眼睛有開關,耳朵卻沒有。我不會像豬八戒那樣的折耳神功。閉上眼睛,耳朵就好使得不得了。雨聲是那樣地清脆,那樣地有節奏,可是在這兒我卻聽到了不一樣的雨聲,我聽到了雨水落在果皮上的聲音、打在包裝袋上的聲音、墜到空瓶子上的聲音,他們通通在雨水的滋潤下發出滋滋作響的聲音。我睜開眼睛,我的眼睛往空曠的地方去了,一眼望去,廣場都是垃圾。
有個女孩站在雨里,她穿著粉紅色的雨衣和天藍色的雨鞋,她的兩只手拿滿了還未拆封的各種顏色的雨傘。還有她的雨衣紐扣上用一根線系著一個鐵盒子,不知道那是干嘛用的。盡管雨衣上的連衣帽完美地蓋住她的腦袋,但雨水還是輕而易舉就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眉毛濕了,她的眼睫毛濕了,整張臉盈滿了點點滴滴的水珠,使她看上去無比的嬌艷欲滴、楚楚可憐。看到她,我的不由自主地身體震顫了一下,身上的血液流得飛快。她有著圓圓的臉蛋,小嘴巴,圓鼻子,臉頰有少許的雀斑,但這不僅沒有影響到她的美貌,反而使她無端中多了幾分神韻,她那光彩動人的眸子如受了驚的弱勢動物,一眨一眨地在與雨水做著斗爭。
她沒有擠進正躲在房檐下避雨的人群中,而是站在雨中向他們售賣自己的雨傘。順著房檐滴下來的雨水將她與人群隔開,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這道雨簾就好像女孩的售賣窗口。
“賣雨傘咯、賣雨傘咯,十塊錢一把。”她高喊著。
她邊順著那條雨簾走邊喊著。如果碰到人群中有人露出些許感興趣的眼光,她就停下來,面對著那個人,費力提起她那對小手,雨傘的重量使她不堪重負。她會開心地笑著問那個人:“先生,賣雨傘嗎?十塊錢一把。”
那個人搖搖頭,她又繼續走。
走了沒多久,她又會停下來,費力提起她那對小手,笑問:“先生,賣雨傘嗎?十塊錢一把。”
那人還是搖搖頭,她又繼續走。她始終保持微笑,天知道這樣做有多累。
還是有人賣她的雨傘的。她還在走的時候,有個人在她身后叫住她,說:“我要買一把雨傘。”
她重新折返回來,她那動人的眼睛看了看擠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說:“是哪位女士要賣一把雨傘哇?”
人群里有個似播音員的聲音傳了出來,我看不到她的人,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是我,十元錢一把是嗎?”一只纖細潔白的人從眾多人腦袋里伸了出來,同時說,“給你,這是十塊錢。”
女孩立馬把左手拿著的那些雨傘放在她的腳面上,她用左手將那女人的錢接住,瞬間攥緊以免被雨水打濕,然后她將右手舉得高高的,說:“你要哪把雨傘呢?這里有藍色、黃色、粉紅色……”
還沒等她把手頭的雨傘顏色報完,那個女人就將那把藍色的雨傘拿走了。
“謝謝您,祝您生活愉快。”女孩說完,又繼續走。
很明顯她這次腳步變得輕盈,即使我看不到她的臉,那我也知道她在笑,別問我為什么,我就是知道。我經歷過這樣的事,我知道將自己的東西賣出去是怎樣的開心,怎樣的自豪,以至于會莫名地發出傻笑。
接著又有一個人叫住了她,這次是一位中年男人,我可以看見他,他臉上的胡子和皺紋,是歲月的雕刻。
“先生,你是要買傘嗎?”女孩說。
中年男人沒有回答她,而是說:“你干嘛不往里站一站,這樣雨水就不會淋到你了。”
“先生,我穿著雨衣呢,不怕雨淋。”女孩甜甜地笑著說。
“可是你長時間站在雨里,會感冒的。”
“要是我進去,身上的雨衣會把你們都弄濕的。那樣你們都會不開心的,你們要是不開心,就沒人買我的傘了。”
“你還有多少把傘,你把它們都賣給我吧。”中年男人動情地說,“賣完了,你就馬上回家了。”
“先生,你一個人是用不了那么多傘的。你賣一把吧,你能賣一把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你確定只要我賣一把嗎?”
“是的,先生,我確定。”
于是那位男人賣了一把黑色的傘,他拿著雨傘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動容。
“先生,你是個好人,我沒有什么能報答你的,我在這里給你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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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還在下,女孩的傘的還沒有賣完。不過她向我這里跑來時,手邊的傘也所剩不多了,所以她跑起來才那么的輕快。我本來早就想賣一把雨傘,這樣筆直地站著實在太他媽的累了,雖然我已經經歷過“魔鬼訓練”,但誰沒事會那么做啊!我完全有條件賣一把雨傘,然后大搖大擺地向火車站大廳走去。可我在看到這女孩的一剎那卻不敢這么做了,我懦弱地止步不前。
她飛快地將我這里跑來,她擠進我的角落,她站在我的旁邊,她離我是那樣地近。我感到臉蛋滾燙,血液流得飛快,心臟跳得劇烈,要是沒有皮膚的阻擋,它肯定就要跳出我的身體了,到那時,就算有血管的羈絆也沒有用了。
令我驚訝的是她竟然沒有向我兜售她的雨傘,難道我看上去是連一把十塊錢的雨傘都買不起的人嗎?過了一會我才知道,原來她一直沒發現我的存在。
她在一旁嬌羞地跺腳,抖落著雨衣上的雨水。這時她意識到她的旁邊站著一個人,她驚得失色,慚愧地說:“不好意思,我沒發現身邊有人,我不是故意把水抖到你的身上,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幫你擦干凈----”
說完,她想用手幫我擦去衣服的水滴,可卻發現自己的手是濕的,于是她愣在那里手足無措,她呆呆地看著我,見我不說話,她更加著急了。
“真的對不起,對不起……”她哽咽地說,感覺快要哭了。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啊啊啊,沒事的,一會她就自己干了,你不需要道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接著,就是好長時間的沉默。不過還是她最終打破了沉默,她問我:“先生,你要傘嗎?五塊錢一把。”
我還這么年輕,她竟稱呼我為先生。她好像對男的都稱呼為先生,不過我還是挺受用。
“五塊?不是十塊嗎?”
“賣給你就賣五塊。”她嘻嘻地笑著說。
“不不,還是賣十塊好了,你根本不用為剛才的事過意不去,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好吧,你要哪種顏色的。”她將那些傘遞給我看,我選了一把藍顏色的。
我沒有零錢,我拿出一百元給她找。她接下來的舉動把我嚇得不輕:她沒有接住我的錢,反而是解開了雨衣的下排紐扣……露出里面的衣服,她將自己那雙濕手擦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她打開了那個鐵盒子,里面裝著皺皺巴巴的人民幣。原來鐵盒子是裝錢用的,還是***說得對: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
她還是沒接住我的錢,她將那些皺皺巴巴的錢給捋平,十塊、二十塊……她將足夠找我的錢捋好了,又數了數,然后遞給我,這才把我手里的一百給拿走。
“你數一數,看夠不夠數。”她說。
“不用了,剛才你數的時候我看過了。”我撒謊了,因為我連自己手里的這沓錢是九十五都不知道。
廣州站下方那個巨大的顯示屏,顯示著即將有一班從長沙到廣州的火車即將到站,還顯示著該班車晚點十二分鐘。我這時才想起我要去買票了,可是我卻絲毫不想離開。這樣的時光是一生中不可能有幾回的----兩個陌生人,互不認識,沒太多的話要說,站在一個角落里,大雨呼呼啦地下……
正當我準備說話的時候,雨驟然停止,停得是那樣地徹底,連一滴雨水都看不見了,我向天上望去,那幾朵烏云緩緩地移動,差不多要散了。正如我們也差不多要散了。
我看向她,她也看向我,不知怎么了,她的臉上是不安然的神情,這表明她的內心,她此刻正在猶豫:雨既然停了,她是否已經要把賣出去的傘給客人退了?
“一會肯定太陽很大,正好可以拿這把傘擋陽光。”我急急地說。雖然這話很生硬,但這卻是當時心跳如麻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話了。
她以一個極其甜美的笑容回復了我。
“我要走了,我要趕回去做飯了。”
“你家在哪?”我唐突地問。沒談過戀愛的人遇到自己心動的人,做起事起,說起話來,總是千差萬錯。我覺得自己好沒用,比任何時候都覺得,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異地他鄉。
我的唐突,她卻不以為然,她不加思考地回答了我:“我家就在那。”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平房,還看到了屋前的一個竹梯,人可以順著這個竹梯爬到房頂上。這樣的平房,在我們那里也算得上是中等人家了,可是扔在廣州這個城市簡直平凡無奇,甚至不堪入目。
她走了,趁她還沒走遠,趁她還能聽到我的喊聲。我鼓起了很大勇氣才敢喊了出來:“你叫什么名字。”
也許你會覺得我小題大做,但是請相信我,我做著這件事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有時人就是會這樣,難易不是簡單能評判的,也許你現在叫我從一頭扎進零下四十度的冰水,我立馬就做了。
她轉過頭來,兩個酒窩陷了進去,眼睫毛動了起來,眼睛笑了起來,她說:“我叫王阿敏。”
我在心里一直反反復復念著這個名字,因為我怕我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