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第一縷桂花香的到來，杭州的夏天終于遠去，淅淅瀝瀝的雨水讓杭城一夜入秋，雨水迅捷而持久，提醒行色匆忙的人，時間一直在快速流逝。天空自始至終被這個地方特有的灰色云層緊緊遮覆，好似一個優柔寡斷、狐疑不決的人，那雨磨磨蹭蹭地下了又下，似是在憐憫這座城市里那些早已失去情感的人。

　　凌晨1點，陳子凡從公司走出，剛才會議室里悶熱的空氣讓他腦袋發昏，吹過冷風之后，他清醒了很多，不過隨即到來的是一陣空虛，他在滴滴車上疲憊地睡著了。到家后，他靠著手機手電筒的光線進到廚房，輕輕地打開冰箱倒了杯冰水喝下，他很小心，不讓自己發出一丁點兒聲音，臥室的門緊閉著，他知道妻子和孩子正在熟睡。陳子凡在隔壁的臥室躺下，他連去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此刻子凡的眼皮很重，但他還是打開釘釘，在二組的項目群里發了一句：“明天下午1點半，全組開會，大家排下手上的事，把時間空出來。”隨后他才扔下手機疲憊地睡著了。

　　這條消息顯示的是部分未讀……

　　第二天一早，微弱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陳子凡的臉上，他恍地看了下時間，發現已經是上午10點了，他趕緊打開手機看了眼釘釘，看到全員已讀才像放下重擔似地起床洗漱。客廳依舊空蕩蕩的，桌上是妻子早已為自己準備好的早餐，包子油條，另外還有一杯放涼的牛奶。他知道妻子這會兒帶著孩子上學去了。望著這張餐桌，陳子凡思緒萬千，他已經記不起上一次一家人在這張餐桌上一起吃飯是什么時候了，中國人特別注重家庭觀念，在同一屋檐下，中國式的人生都在這平淡無奇的鍋碗瓢盆里。現在的國人呢？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日子越來越少，只有辦公室的白熾燈和外賣相伴，抱守家庭之名，卻作孤獨之實。深陷其中的人繼續負重前行，還未擁有的人望而卻步，沒辦法，這就是生活。陳子凡匆匆嚼了幾口便出門了……

　　“都到齊了吧，先簡單的匯報一下最近的工作，就從程欣開始吧，然后順時針下來。”陳子凡說道。

　　陳子凡所在的公司叫做“錢成遠大”，是做ERP軟件售賣的，客戶群體定位在中小機構，15~18年“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大風催生出大量這樣的中小機構，公司抓住勢頭轉型做SAAS，獨特的市場定位和商業模式受到了資本的青睞，18年是公司增長勢頭最快的時候，在資本的幫助下公司以低價的優勢快速在這個特定領域內殺出重圍。不過高增長沒有換來高收益。作為攪局者，他們無疑是成功的，甚至干倒了很多領域內的傳統巨頭公司。但自從19年吹響持久戰的號角后，公司的風險就開始暴露了，這種模式下公司需要靠著大量的資本維持擴張，一旦增長放緩，就會陷入惡性循環。另外還有一個隱患是，公司的產品做得并不是很好，有非常多的邏輯問題和運行BUG，這是快速推出產品獲得市場占有率的后遺癥，概念大于實際。不過換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子凡所在的實施部門存在的意義，既然軟件不智能，那么現在就先想辦法“人工”智能，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海上修船。

　　“我這邊的客戶本周沒有太大的變化，有10家是新簽的，還在等他們提供建站的資料和初始化信息，2家在確認培訓的時間，30家正常使用中”正在做匯報的是程欣，今年是她杭漂的第4個年頭，雖然才28歲，盡管司齡也只有短短的兩年，但眼下程欣卻是子凡組里資歷最老的同事。

　　聽完程欣的回答，陳子凡打開Excel，篩選著表格里他用紅紅綠綠標注的信息，問道：“你下個季度有5家客戶要續約了，有沒有開始談了？”

　　“……還沒有，是……因為……最近比較忙……”程欣停頓了很久才支吾地開始回答，她低著頭，不敢正視子凡，反感和愧疚這兩種情緒在程欣身上混雜著。續約率是實施部今年新增加的考核指標，因為公司要生存，就需要每個部門盡可能地創收，不過整個實施部都很討厭這個工作，程欣也是如此，她也極度討厭做這“催債”的活，每次談及她總是能避就避，而且她也很討厭整組的周會，數據，問題，這些她在日報和周報里反復在寫，可子凡總是視而不見，還是要一遍一遍地問，一遍一遍地提。

　　“你在忙什么？”陳子凡像程欣投去那種疑問的目光，仿佛是真切地詢問了解，又像是故意放大內心愧疚的技巧，像拷問一般。

　　“我就是在……忙著服務客戶……啊……”

　　“服務些什么呢？”

　　“就是初始化……還有培訓和答疑啊。”

　　“這些工作花了你多少時間呢？”

　　這是道程欣計算許久卻沒有答案的數學題，明明她每天都是幾乎都到晚上10點左右才下班回家，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

　　“程欣，你也年級不小了，工作了快？5年了吧，我要提醒你，你如果連最基本的時間管理都做不好的話，將來在這家公司是很難跟上發展的腳步的，我們不需要摸魚的混子，你要知道，結果不會陪你演戲。只有真正勤奮努力的人，才能夠在這個公司留下。”陳子凡說道，大家都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所謂的失望。

　　“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在你身上花了快10分鐘了。今天周會還有比較重要的事情要講，下一個吧。”程欣像古代上完刑的犯人得到了短暫的喘息，不過大家都明白，這僅僅是暫時的，只要她還在這家公司，只要她還在這個崗位，只要她的上司還是陳子凡，只要程欣這個被稱之為程欣的容器里還盛有所謂的“自由意志”，那她“苦難”就會繼續，直至這幫年輕人徹底完成“前額葉切除手術”。

　　對客戶的環節結束，陳子凡喝了一口水，看了一下表，閉上眼醞釀了幾秒鐘情緒后，他很鄭重地打開了自己準備好的ppt，隨后用非常正式的語氣說道：“接下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們說。”大家聽到后，都不自覺的正襟危坐。

　　“Q3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們需要為Q4開始做準備，整個Q4，公司將會更加注重營收和利潤。所以我們部門考核會相應提高續約率和續約金額的占比，然后還會加入新簽，這個新簽會分為有效線索和新簽客戶，每個人都必須要提供。”

　　不出意料，大家都是一臉錯愕，阿力（二組的另一位成員）很為難地問道：“可，我們并不是銷售啊。”

　　老辣的陳子凡顯然已經準備好了應對方法，他歪著頭看著阿力，露出的是一副不可思議，竟會聽到這樣幼稚問題的表情：“你忘了我們是家創業公司了嗎？作為一家創業公司的成員就一定要把艱苦奮斗印在自己的基因里，每個人都得是一個多面手，每個人都需要為公司業績增長出一份力。”陳子凡繼續說道：“不要說什么我不在這個崗位上，這不是我該做的就逃避責任，接下來的Q4，不僅是我們這個部門，所有后端部門也是同樣要求的，包括技術、測試、產品、運營……所有人都是為業績保駕護航的‘戰士’，這就是‘全民戰役’計劃！”陳子凡說完會議室里出奇的安靜，安靜的只能聽到屋外淅淅瀝瀝地陰雨聲。

　　“你最近怎么樣，找到工作了嗎？”在下班的時間里，程欣給文潔發微信問道。

　　“沒呢，哪這么快，我想好好休息一陣子先。”文潔回答說，“你呢，最近怎么樣，我交接給你的客戶還好吧？”

　　“哎，你別提工作了，煩死了，我也想離職了。”

　　“怎么了，你說說？”

　　“就是他們，現在不是實施部的人一個個在走么，他們也不趕緊招人，本來每個人客戶就越來越多，越來越難搞了，然后現在Q4居然還要搞個什么‘全民戰役’，讓我們每個人都要去當銷售！”

　　“……”文潔沉默不語。

　　“這就是在逼我們離職！！！”程欣說道。

　　“看開點吧，應該會給提成的吧，至少付出有回報，別沖動，離職了年終獎就沒有了！”

　　“哎，不過，你為什么離職啊？你完全可以再忍一忍，等拿了年終獎再走啊！”

　　“我也不知道，一時沖動吧。你是對的，所以，你別學我。”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你剛才問過我了，我打算先休息一陣，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文潔回答道，前所未有的平靜，似乎跳出這個洪流后，真的想透徹了。

　　“我現在正在我的老家湖州呢。”文潔隨后說道。

　　“真的嗎？你回去啦？天哪，怎么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吃個飯什么的……”聽到這個消息的程欣無比驚訝。

　　“沒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場合，特別是吃飯，你是知道的。”

　　“也好，你這也算是逃離杭州這個鬼地方了！”

　　“算是吧，但，我應該還會再回來的……”

　　“還回來干什么呢？”程欣回想起公司以前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和公司一樣，都變了，短短幾年，公司更堅定自己的目標了，自己卻變得更加迷茫了。人們都喜歡小嬰兒清澈透明的眼睛，就像人們喜歡干凈的陽光、天空、飲水和空氣，沒有人愿意帶著防毒面具和檢測試紙在這世界上生活。人們喜歡面露微笑表情輕松，沒有人愿意生活在恐懼之中，沒有人愿意每多過一天都像是一種恩賜。人們喜歡平等如同甘霖一樣普降大地，潤澤萬物，沒有人喜歡被歧視、被壓榨、被排擠、被盤算、被犧牲。可是身處混沌，人人都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