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安放下筷子說:小喬,冬天快來了,咱們就別說春天的事兒了,在我,這些都過去了。劇本算是誰的就是誰的吧,我沒空管這些。我還是謝謝你,畢竟你們公司買了我的作品,拍不拍得另說,這是對我最大的肯定,我很領情,至于別的,咱們就放下吧,再糾結下去我怕自己太難受,你們是圈子里的人,都比我懂行,也比我聰明,我也想了,我混不了這一行,上上班,寫點故事,這行,別的再讓我做,那是難為我,真干不了。
吃罷這場沒味道的兩人飯局,曾楚安走在漸冷的風中,把夾克緊了緊。他想起溫晴,心里全是溫柔,如果溫晴遇到這些人,會不會比他應對的好一些,以她的聰明,應該是早在這些人露出真面目之前,就先抽身而去了,有人天生懂得趨利避害,有人偏偏就不懂,他慶幸溫晴有這本事,比他強。
眼看三十歲就快過去他認了命,之前的狂躁焦渴,心中蠢蠢欲動的野望像只野獸一樣被陷阱里的尖刺慢慢殺死,并無痛感。
以后該多關心一下晚上吃點什么。他想。下了地鐵,遠遠竟聽見有隱約的哭聲,曾楚安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快跑了幾步到小院門口,側耳一聽,是個尖聲尖氣的女聲:……哭頂什么用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您這有房子有地的又不是還不起,怕什么……
那哭聲像是丁大媽,曾楚安推門進去,一看正是丁大媽坐在院里平時乘涼的藤椅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旁邊三四個人探頭探腦,還望曾楚安的屋里張望,為首一個女的三十多歲,干瘦,濃妝艷抹,畫得是溫晴最嗤之以鼻的那種粗劣的妝。揚著下巴對著丁大媽,看意思是討債。
曾楚安沒搭理那些人,問丁大媽:大媽您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兒么?不行咱報警吧?
丁大媽只是搖頭,那女的冷笑一聲:報么,誰怕誰啊,借款有合同,說好了拿房屋所有權抵押我們才借的,這兒子是不是親的?戶口本上有他沒他?有理走遍天下,我們怕什么,愿意報報去,事情鬧大,看誰面子上不好看。
曾楚安聽了這話,沒法接,問丁大媽:您家大爺哪兒去了?
丁大媽抽噎著說還是遛鳥哪。曾楚安一聽也是服了。這事他實在無法插嘴,只得自己進了屋下了窗簾開了燈,把喧鬧的一切關在門外。
溫晴被明蒂拖住了,給她上了個妝,明蒂對著鏡子照照:呀真好,你比那些化妝師可強多了,我上次用的那個,還說只畫一線女明星,切,第二次我就不找她了,什么呀,就會推薦美白針,要靠打針我還找她干嗎。
收拾著化妝品,溫晴笑笑說我得趕緊回家了,眼看這么晚了。
急什么,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最近有人拍回了梵高的畫作,你不想去看看?明蒂還一副兜攬她的樣子,又透著點降尊紆貴的味兒。
真不去,改天跟你約,我今天有點累了。溫晴心說你們上流社會那些資本家,我伺候不來,此類飯局也混過,不是遇到挑逗你想勾去做女朋友的,就是借著說新媒體的機會,在桌子下面膝蓋碰你的大腿,有些年輕女孩子,被強行灌了酒,不多時半抱半扶著不見了人影,當然有些做派豪放的,那就不能看了。
明蒂的臉明顯拉了下來,溫晴一笑:我收拾搬家呢,回家也不能閑著,這得亂乎上一陣子,朋友都疏遠了。
言不由衷地敷衍了兩句告辭,兩個女人心里都是同樣的話:誰跟你是朋友了。
回了家沒等碰門就開了,曾楚安把溫晴一下抱住了,溫晴問這是干嘛,要演瓊瑤劇?曾楚安說來了一幫要債的,找丁大媽兒子的,我怕你別碰上,出來進去好幾回了,你這么晚回來,反倒好了,那幫人走了有二十分鐘吧。
喲還要債啊,他自己跑了,爛攤子給爹媽收拾,真夠可以的。溫晴在曾楚安頭上搓搓:你頭發又油了,看來換得那個無硅的洗發水也不行啊。
你應該慶幸我還有頭發,都上歲數了,發際線都扛不住了。曾楚安把她包接過去掛上。
貧吧你什么歲數啊,這口氣得七老八十了。溫晴一笑。
兩人聊了幾句吃了點蕎麥面,菜比面多,這是溫晴的主意,少攝淀粉多吃高蛋白和蔬菜水果,符合營養還得保持身材。曾楚安陪著她吃草,也覺得不壞。
那這丁大媽家就拿不出錢了?溫晴有點八卦:本地人怎么都有點底子,她又是老BJ了。
我聽那意思,大媽說是把家里一些什么東西賣了,湊了錢還給他們。估計她心里不好受,我都沒敢跟她說話。曾楚安想起剛才丁大媽那紅腫的眼睛,微微難過。
敗家子喪良心臭不要臉,要我遇見他,我能抽他,什么玩藝啊這是。溫晴氣不打一處來。
是是是,誰能像你這么有出息,眼看大房子買得好好的,連我都跟著沾光。曾楚安看她生氣,覺得還是天真可愛的小女生,替別人生氣,也是好笑。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來搬運東西,曾楚安起來已經寫了一千字,披了衣服出門一看,十來個漢子拿毛氈包著家具,丁大媽在提醒他們看著點,丁大爺還是逗著那只畫眉,門堵住了無法出去,不然他早又一溜煙地跑了躲了。
就剩下這幾樣家具了,老物件,本來也是想留著兒子孫子,倒沒想還要換錢,還……丁大媽把下面的字咽下去了,大清早的不吉利。然而不吉利的事可做不可說,不說也還是看著東西被默默地搬了出去。
曾楚安也不敢嘆氣,也不敢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怕別犯忌諱,搭訕著問:您早飯吃了沒?
沒哪,一會兒我要去喝面茶,吃幾個糖火燒!我也看開了,吃點喝點花點,我給誰省啊,都沒用,還不如痛快痛快嘴呢。
丁大媽瘦了,她站在那棵老樹下面,為某個金融平臺付著代價,人生莫大享受不過是吃一個以前一塊五現在五塊五的糖火燒。平臺的老板們衣香鬢影,穿梭于各種五星酒店,發表著價值億萬,把牛吹上天的演說。反正那些牛掉下來他們仍然能幸免,砸死的不過是斗升小民,比如這種大雜院里省吃儉用了一輩子,為兒子能榨出最后一滴血汗的老太太。
杜爸爸現在也早早出門了,工廠宿舍區誰都認識他,不少人還是聽了他的介紹買得理財,他丟不起這人。每天穿戴嚴實了,裝兩保溫杯開水,帶著兩個煮雞蛋,武姐推著他,去坐公車,十五站,到了市政府信訪辦下車,在那里跟有同樣遭遇的人們擁擠在狹小的辦公室里,有時能等到個人,說幾句,有時一無所獲,又坐車回來。
中間的食物就是那兩個煮雞蛋,武姐不吃,都讓他吃,想給他買點熱食,杜爸爸堅決不肯,他一口口地把雞蛋吃下去,掉了渣也捏起來放進嘴里,似乎這樣能減少一點自己的損失,那二十幾萬就被挽救了一小部分。
劉盼盼的消息是五天后才傳來的,武姐一聽就倒下了,她睡在床上,不想動了。
杜爸爸自己燒了壺開水,起鍋下了點白面條,倒點醬油香油拌拌,也吃下去了。
有人把這消息告訴給杜媽媽,杜媽媽冷笑一聲:跟我說干什么,有好事的時候我不眼熱,有這不好的事了,我也不看他的笑話,這就是拖累我閨女了,兒女不省心,老人就受牽連,老人不省心,兒女就跟著受罪!
聞英偉的罪受得不小,足足跑了幾公里的路,幸好有那雙爛鞋才沒把腳扎爛。他又搭了一段車,才到了聞老師住的酒店,一看酒店塌了一半,腳下發軟差點沒跪下,嗓子如狼嚎:姑姑!姑!爸爸!哥!……滿口亂叫,周圍的人見這小伙子尋找親人,忙指引他去找老板,老板一聽他說人名,說在這的有女客,別人好像不在我這。
這聲聲嘶叫早驚動了帳篷里的人,聞老師和章科長也出來看。待看清楚了是自己的侄子,聞老師哎喲一聲,外衣都沒穿就跑過去了,一把把聞英偉的手拉住:
偉偉,沒事兒啦,我在這里啊!
姑,我……那我爸呢……聞英偉眼淚到了這時才噴出來,滾燙的撒在姑姑手上。
哎你先歇會兒,唉他們這不是進山那邊去住了,說今天自由行要爬山,我也正擔心著。你就這么從成都跑過來啦?這誰的鞋啊?聞老師也不知道自己都在說什么。
爸爸……聞英偉一聽又著急了,他把自己的雙肩背放在姑姑那里,跟著一個救援的車隊又出發了。
九寨風景如畫,可誰還有心思看這些。差不多到了,眼前卻滿目瘡痍,山體滑坡有巨大落石,好些農家樂就此毀于一旦。聞英偉跳下了車,一邊幫著挖土,抬患者,一邊打聽游客的下落。好容易找到一個原來酒店的員工,說很多游客被安置在那邊的涼亭上去了。
聞英偉趕緊去了涼亭那邊看,卻沒有熟悉的臉,他心里涼了,原來千辛萬苦,都是來不及。他扒著那些土堆,嘴里喃喃地喊著爸爸,自己為什么這么蠢,毀掉了原本是給可以帶給他驕傲的人生。想起聽說爸爸找了新妻子,自己心里那份憎恨,多么不應該,畢竟爸爸在媽媽去世后,一手一腳拉扯他,最好的年華都沒去結婚另外成家,還不是怕后媽對他不好。
他伏地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后面卻有人拍他,是那個酒店的員工,很負責任,到底在另一個安置點把聞爸爸找到了。
遠遠地看著兒子半跪在泥里哭,他的眼圈就紅了。也不顧那些臟污,聞爸爸緊緊地摟住了兒子。像小時候他們相依為命一樣,他們只有彼此,這一刻世界上也只剩下彼此。
我以為你,你們……聞英偉哭得說不出話來,聞爸爸只是拍他的后背,言語顯得多余。酒店的員工給了聞英偉一瓶水,聞英偉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饑渴得像頭惡狼。
聞爸爸夫妻和表哥一家被安置的較遠,看著滿地狼藉,壯年男子也都幫著干點活,聽說聞老師也沒事,又是一番欣喜。聞英偉這下放了心,也不知誰給了他一包援助發的面包,他狼吞虎咽全吃了,喝足水,進了救援隊,甩開膀子干了大半天的活兒。
他在忙碌的間隙抬頭看看這四周的青山綠水,從未想到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與自己和解。姑姑,爸爸,家人都沒事,都好好地在眼前,真不知這么平常的事,竟然有如此力量,消解了人生一切的糾結和愁苦。明明人在異鄉,他卻有了回家的感覺,也從未像此刻,他如此依賴自己的家,不管自己有多么羞愧,不平,還有多少憤懣,迷茫,他融化在了親人團聚的這一刻。
祝星辰也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曾經在宿舍里,他多少次幻想過能與這樣的姑娘相戀,但夢是遙遠的,堅硬的現實時刻提醒他這毫無可能。然而,微風吹拂,聞英偉出了一身汗,他想有什么不可能的呢,為什么自己就那么倔強,不肯回應她說出的我喜歡你呢?
等我回去,去BJ,去找你!他狠狠地挖了一鍬土,那大堆的碎石和泥土,眼看就清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