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碧洗,萬里不見云。
庭院竹林影子搖曳處,一把搖椅,一臺張竹臺,一男童拿著書本望向背對著她們站直的男人。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父親,這是什么意思啊?”
“噓,切莫出聲,你母親已睡著了。”
“哦。”
男童幽幽的看了他一眼,低頭趴在竹臺上指著書本里的詩句暗自揣摩,不遠處幾個侍女心驚膽戰的追著向這里跑來的女童,她的步伐飛快,卻有一種隨時要摔倒的感覺。
“爹!爹!看蝴蝶!”
“唔…親玉?”
女童一把撲到轉過來的男人腿上,抱著不撒手,咯咯的笑聲鬧醒了搖椅上小憩的女人,她坐起來伸出手讓女童過去,抬眼打量了一會兒自己夫君的身影。
“子慕,可還是在為北牧的事情煩憂?”
女童仰頭回看男人,再將母親的臉抱住:“看蝴蝶!娘,看蝴蝶!”
“妹妹好吵。”
男童不甘的瞪了她一眼,氣呼呼抱著書本離開了,旁邊侍候的小廝立刻跟上去,男人收回目光看著自己的妻子,點點頭:“這次他們入京到訪,也不知是何目的,消息上說,是北牧老佛爺所授意。”
“但究竟不知真假,或許只是和以前一樣的和平到訪呢?”
“不,你恐怕不清楚從前的事情,她這么多年,定對我與其他幾人心存恨意,還是事事小心為好,睦月,這次宴會你便不出席罷,我擔心…”
“好,不過你也不要太過操勞,朝堂的事,偶爾也放一放,你總是不在,敏學他也牽掛你的很,多陪陪他,行嗎?”
“嗯……”
幾日后,春雨朦朦朧朧飄下來,酒樓的竹子酒與竹筍炒肉香飄十里,引著來客絡繹不絕,幾輛樸素的小馬車依次停在驛站前,十幾個穿著粗獷的漢子從上面跳下來,似乎這街都因此震了震。
大頭的馬車里,一個紅衣賞的小郎君被他們恭敬的請下來,無意瞥過來的行人因此駐足,眼神顫了顫,這郎君,雖說長相并不能稱上絕美,但也算得上是舉世無雙。
他高高的馬尾中有幾股細細的辮子,一雙碧綠的深邃眼睛,五官好似被雕刻過一般端正細膩,既有著勃勃的英氣,也揉了些濕潤氣息,且近看,他雙眼瞼下還有著小小的淺色斑點,只是并不影響,反而耐看。
小郎君在這些漢子中顯得格外引人矚目,尤其是他那一身刻在骨子里的傲氣,一扭頭甩手進了驛站,再也不給別人打量的機會。
驛站里面布置的倒和北牧王庭的色彩相似,就連火架也換成了他們鐘愛的牛頭銅盆,漢子們四處檢查完畢后,迎接的官員和使者們看完這幕,私下眼神交匯,帶著些輕視。
小郎君雙手抱胸,表情輕蔑的上下打量他們,也打斷了他們的話:“我不住這兒。”
他一口正統的越國強調讓官員們皆愣了,接著不僅恍然大悟,對方的親生母親可是地地道道的越國人,他怎么可能不會點兒越國話?
一官員上前:“親王這是何意?”
“我母親從前該是有公主府的,所以你說呢?”
他態度說不上好,但也沒到那么差的地步,再看表情好似確實是嫌棄驛站,官員們面面相覷,猶豫三番才朝他一拜,轉身開始上報,等待上面的決策。
在驛站等候不久,天子的命令下來說特許他帶兩個侍從入宮住于公主殿,小郎君此人也是毫不拖泥帶水,草草謝了恩,挑了兩個漢子跟自己從正門入宮,終于如愿以償。
公主殿十年如一日,什么都沒有改變,好似那人昨日還坐在經常作息的地方眺望,或垂眸,小郎君到處轉了轉,最后安安靜靜的坐到正臥鋪好的床上盯著屏風上的畫,眼睛晦暗不明。
一個漢子走進來跪下以拳垂地,底下腦袋道:“親王,皇帝要見您。”
書房如今已改為萬書閣,里面藏書不計其數,匯聚四處八方的上等筆墨紙硯,一開門踏進去便覺濃郁書香氣息撲面而來,中間站著個垂手沉默的身穿官服的男人,桌案后端坐著一位龍袍男子,眉宇倒熟悉,再看,還有一個年紀大的太監,臉上有歲月走過的紋路。
“你就是哈布爾?快過來讓朕瞧瞧。”
小郎君抬頭看過去,開口的正是天子,他滿面如沐春風般綻開笑,看起來很是親和,但到底騙不過直覺靈敏的孩子。哈布爾走進一些,抬頭直視對方的眼睛。
賜他坐下后,天子也讓一旁的男人下,哈布爾揭開茶蓋百無聊懶的斜了一眼又蓋上,目光利落的轉到對面男人的臉上,眼神亮了亮:“先生是天下文人之首謝子慕罷?”
謝子慕稍有驚愕,沒料到一個剛入京的外族人會知道自己的模樣,他含眉面容平淡,亦如他的語氣:“天下文人之首倒不敢當。”
“也是,你的事跡的確稱不上光彩。”
哈布爾坐姿并不端莊,倒大方的很,兩腿稍稍分開踩在地上,雙手交叉松松垮垮的放在兩股間,腦袋輕斜,下巴微微揚起,靠在椅背上,他這竟是模樣一點兒不客氣,再配上語氣,謝子慕頓時微皺眉頭,欲言卻止。
旁聽的天子觀戲夠了,輕笑一聲搖搖頭,出聲問:“這次入京,可有告知你母后?”
“母親事忙,不好打擾。”
“所以便私自來了?也不怕你母后回去罰你。”
“母親性格寬厚仁慈,對我也極其疼愛,再者兄長為我解釋,姑姑們也護著我——人人都疼愛我,我怕什么。”
他這話說的極為驕傲般,好似有人疼便了不得,天子笑容僵了三分,仿佛想起了什么,重新換了個姿勢笑:“那你來是為了何事?總不能光玩樂一番便回去?”
“您說笑了,我能有什么大能耐?除了玩玩兒,別的事還真的沒有。”
天子還有話要說,卻被這小郎君恰到好處的搶了前:“您也別太擔心我,我就低調走一遍,玩兒夠了就回去,不需要什么大陣仗,您放心罷。”
說完,他還坐直了伸手隨意的敲敲椅子扶手,抬眼望著天花板一副出神的模樣,雖然孩子們在這個年紀大都如此,也并無太多彎彎繞繞的心眼,可天子仍感到了不適。
面前的小郎君長相只能依稀看出姑姑的影子,更多的是另一個人的模樣,可他的言行無論何時何地,都透著那種熟悉的感覺,這讓他想到了江陸離,那個人也曾如姑姑舉動相似,可到最后他也沒能抓住他,反而還使留香帶著一些暗閣的人叛逃。
“您若還有忙,我便不打擾了。”
哈布爾站起來,一點兒不帶猶豫的站過去朝他行了北牧的拜別禮,天子遲疑了一下,略帶試探:“你母后可有向你提及從前?”
“往事如風,她早已忘記了。”哈布爾垂眸看著地毯,往后退了一步,“那么我便告退了。”
接下來的幾日,哈布爾的確活躍在鬧市與各種熱鬧嘈雜的場地,天子確認后思索片刻,也隨他去了,他其實不明白,為何像姑姑那樣總是追求向上的人會不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當北牧領主。
當初接收到阿薩摩病逝的消息后,他甚至沒來得及派人去悼念慰問,那邊就昭告天下,說登上領主之位的是蘇日王子,雖說也是姑姑養大的,可總沒有血緣關系,她難道就不怕某日對方反抗自己,接著落入孤立無援的處境嗎?
真不明白為什么她突然變了一個人一般,做了匪夷所思的決定。
接過大漢手里的糖葫蘆,哈布爾好奇的左看右看,最后瞇起眼睛整個腦袋后仰,顯得有些嫌棄:“糖葫蘆長這丑樣子?母親為什么會喜歡吃它?”
“梅姑姑說喜歡,那肯定錯不了。”
一個大漢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又使喚另一個漢子去買了別的小吃食和玩意兒,不一會兒,他們的手上就掛滿了,哈布爾咬了一口糖葫蘆,覺得難吃,于是隨手給了乞討的小乞丐。
逛了一會兒,他很自然的拐彎兒進了小巷子里,看著提著臭烘烘木桶的丫鬟側身讓開,對方走遠后,他拿起手里的腰牌嗯了一聲,仰頭看著左邊人家的高墻:“太師府。”
“這就是梅姑姑和子春大人經常說的那個太師住處了!”
“正好無聊,你們有什么好法子沒?”
“既然是太師,把他名聲搞臭最好!”
“不錯,行動吧,我在那邊兒的王記豆腐店等你們。”
當天,太師府不知是何人所為,門口乃至后門全都被人潑了新鮮糞水,更過分的是,當時正在狗洞鉆著玩兒的小少爺也不幸被潑了滿身“香”,哭著吼著撲進剛踏進家門還在發怒的司馬君懷里告狀,可謂是一箭雙雕。
此事不過兩個時辰,如瘟疫一般成了全城笑柄,司馬君執拗上告,念他年紀大了還要受這種委屈,天子不忍,下令讓御林軍徹查,定要揪出賊人。
又過了兩日,賊人是沒找到,而謝子慕在回家的途中卻被一群從四面八方沖來的鶯鶯燕燕包圍,乃至他寸步難行,更是不敢下馬車沖出包圍,那些女子也是大膽,嘴上喊著:“謝宰相大人千金賞賜,下次定要再來!”
這一下,又激起滿城風雨,說宰相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哪怕面具掩的住美麗的臉,卻蓋不住早已爛透的心肺,接著又有傳言說宰相養有紅顏知己,也有吹捧他“真男人”是也。
總而言之,這污名怕是要隨著他們“流芳百世”罷。
不久后,天子終于又想起自己的侄子,他偶感傷感與懷念,心里其實清楚事情全是他所為,可想到姑姑的事情,便也不計較了,現下只是一心要去看看這個血緣親人。
公主殿少了往日的光彩與鮮活,更添死寂,天子制止了大太監開門的手,獨自開門,踏在吱呀一聲上走進庭院里。
雖是春日,可庭院里略清冷,那些影子看起來好似藏了冰,而室門緊閉,走廊也空曠。
這里好似有所改變,可又一如從前,但到底不同昨日,不論再怎么打掃,也受不住寂寞的侵蝕。
他伸手接住一片樹葉,抬起頭往上看去,一個長長的紙條掛在樹枝上隨風飄揚,上面的字跡已經風干許久,或許是幾個時辰前掛上去的。
身后,白匆匆趕來跪下:“一個時辰前,哈布爾親王一行暗中離京。”
“…可夾帶了什么?”
“全都是吃食和小玩意兒,皇上,他們這會兒已到城外玉溪坡,要追回嗎?”
“……回不來了,你下去吧。”
“是。”
沉默半晌,天子抬眼望著樹上的紙條,緩緩的伸手抓住它,輕輕一扯,紙條搖擺著落下,他看著上面的詩句,抿著的嘴巴微動,卻只是扯起一抹牽強的淺笑。
“昨日已去逝流水,煙消悲喜往事嗟。”

貓潛
正文到這里就完結啦,關于焰焰嫁過去后的細節我本是想描寫一番的,可又覺得會很慘烈,所以斬掉了這個念頭,從而才有了后記,從她的兒子哈布爾視角來表現她的如今。 哈布爾的到來,代表的是與她相反的一面——不會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權利地位低頭,也不會隱忍受委屈,他是個敢愛敢恨并且很有主見的孩子,他也真的心疼并敬重自己的母親,并沒有因為她是北牧的老佛爺便規規矩矩的叫母后,或者不去親近,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活出了天子乃至赤焰少年時所憧憬的模樣,自信與打心底的強大,不羈且灑脫。 (好了,該摸番外了www放心,我不會忘記江陸離這個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