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硯聲終于忙完手頭上的事務,從衣兜掏出那塊潔白的絲綢帕子,昨日街角那驚心一幕又浮上心頭。
回過神看了眼墻上的西洋掛鐘,他起身向衣帽架走去,拿走了上面掛著的絨線圍脖。
到達圣瑪利亞醫院門口時已是傍晚五點多,顧硯聲在門口徘徊,醫護人員陸續走出,忽然間一抹藕荷色身影擦肩而過,發梢卷起的弧度像極了記憶中的側影。
他覺得眼熟,一個跨步追上去:“傅醫生!”
女子轉身,疲憊的雙眸在看清他的瞬間亮了起來:“顧先生?”
顧硯聲掏出那塊疊得方正的帕子,紫色鳶尾的繡紋在暮色中依然鮮亮:“這塊帕子,是你的吧?”
“天哪!”她眸子里閃動著熾熱的光,一把攥住帕子,指尖不經意蹭過他掌心,“昨晚我找了好久,還以為……”話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把帕子按在胸口,睫毛飛快地顫了顫。
顧硯聲目光落在那精美的繡花上:“這種特別的紋樣,市面上可買不到。”
“當然買不到!”傅清曲終于笑起來,驕傲里帶著幾分孩子氣,“我娘繡的!我出生時家里鳶尾正盛開,她就……”忽然意識到說得太多,耳尖微微泛紅。
顧硯聲沒有多問,兩人沿著醫院門前幽雅的青石板路緩步前行,不覺間穿過幾根水泥電線桿和稀稀疏疏的小吃攤,路兩旁的街燈倏地亮起來,傅清曲的影子斜斜映在青石板上,她踢開一粒小石子:“對了,阿毛最近……還去碼頭撿煤渣嗎?”
“現在怕是沒空撿了。”顧硯聲故意頓了頓,見她眉頭揪起才笑道:“那小子在學堂背《千字文》,先生夸他腦瓜靈光,就是寫字像螃蟹爬。”
傅清曲“撲哧”笑出聲,很快又斂住笑,遠處傳來工廠下工的鈴聲,一群骨瘦如柴的童工蜂擁而出……
顧硯聲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聲音低了下來:“今天救一個阿毛容易,可若想……”
“若想改變這世道,除非砸爛那些吃人的機器!”她接過話,咬著下唇,手里的帕子無意識地在指間纏繞,就這樣沉默著走完一截路,街燈將他倆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顧先生,你晚飯吃了沒?”她忽然開口,是故作輕松的語氣。
顧硯聲輕聲道:“還沒。”
“那家餛飩味道不錯,不如去嘗嘗?”她指著街燈下的那爿小吃攤。
隨后兩人來到攤前,攤主滿臉堆笑:“傅小姐,才下班啊?”
“是啊大叔,來兩碗餛飩。”
“好嘞,二位稍等。”
她拖開條凳,在靠墻的一張小方桌旁坐下,顧硯聲坐在她對面。
透明的玻璃燈罩下半截已被熏得發黑,膩著層油灰,里面的火苗一顫一顫的,大概洋油不夠了,傅清曲單手托著下巴,盯著那簇微弱的燭火發呆。
這一帶仍屬于楊樹浦工業區,路兩側是黑壓壓的廠房,隱隱能聽到機器的轟隆聲。顧硯聲朝四周看了看,回過頭問:“你平常都是這時候下班,徒步回去嘛?“
傅清曲微笑著點頭:“我家距離醫院不遠,徒步不過一刻鐘時間。”
正說著,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飯還很燙,兩人又聊了會兒,聊到昨天的話劇演出,顧硯聲嘆道:“那場話劇,你演得真好!”
傅清曲微微一笑:“哪里,我是趕去救場的。”
顧硯聲靜靜地聽她講述事情的原委:原來傅清曲的閨蜜何勝男成立了個業余劇團,這部工人題材的話劇他們排了很久,打算在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各演一場,可就在臨演前,原定的女主角扭了腳,何勝男急得團團轉,只好臨時抱佛腳找來傅清曲頂替。
吃完飯,顧硯聲拿紙巾擦了擦嘴角,側身道:“老板,結賬!”
正擦桌子的攤主頭也不回地甩了句:“客官,小洋兩角。”
他剛摸出銀元,傅清曲的手已壓住他手腕,她從灰布錢包里迅速取出五枚銅板,“叮叮當當”落在油膩的桌面上:“說好的我請!”
幾天后的中午,公共租界漢口路309號的《申報》報館內,二樓編輯室的同事們都下班了,唯有何蘊初還在專心致志地寫新聞稿,他正埋頭苦寫,“吱呀”門被推開,經理楊深手握一沓信件笑吟吟地走來,這位年近五旬的男子雙鬢斑白,平日里總是一襲半舊長衫,胸前掛著古銅懷表。
“蘊初,最近咱的報紙銷量猛漲,讀者紛紛來函贊揚你寫的“法租界賭風盛行之調查”和“賭徒的下場”那兩篇文章!你知道嘛,其他報紙見我們銷量高,也跟風報道這塊,逼得巡捕房不得不干預,如今法租界內大小賭場門可羅雀,生意慘淡,看來輿論真是一把利刃啊!”
何蘊初聽完哈哈大笑:“想不到兩篇文章就能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賭博這種惡習害人不淺,我們能做的是揭穿騙局,喚醒民眾的覺醒意識!”
楊深贊許地點頭,旋即眉頭一皺:“噯呀別寫了,都這個點兒了填飽肚子要緊!走走走,到附近館子里弄點小菜去!”
有人歡喜有人愁,近來法租界的“抓賭”令賭場老板們苦不堪言,平日里那些衣著光鮮的賭客全不見了,一連幾日賭場都冷冷清清,巡捕房那邊遲遲沒傳來口信兒,老板們終于坐不住了,三五成群地跑到潘公館“討主意”。
“潘老板,最近這事兒鬧得呀,我們四海賭場一連幾天都無人光顧了。”
“是啊是啊,我們鑫源賭場也是,咱每個月都出錢孝敬巡捕房的呀,這都幾天了咋還沒個音信兒?
“潘老板,您快想想辦法吧!”
看著面前這一張張苦瓜臉,潘定邦心頭的愁緒又加重了幾分……
在滬上,沒點身份背景的人還真開不了賭場,俗語說的好:“賭博皆為騙,十賭九輸錢”。小賭場里因賭輸錢打砸鬧事的不在少數,潘定邦作為青幫大佬,界內三大賭臺的老板,勢力遠近聞名,這些小賭場初開時鑒于安全問題紛紛向他尋求庇護,老潘便指派手下流氓過去充當打手,這個忙自然也不是白幫的,哪有用人不給錢的道理呢?
這些受他庇護的小賭場每月都要孝敬他老人家一筆銀子,即每月從營業額中抽取四成上交,俗稱交“保護費”,收到“保護費后,潘定邦再拿出其中的兩成,打點法捕房上下,這么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個大靠山,大家安安穩穩的賺錢。
“諸位無需擔心,你們也都看到了,最近報紙群眾都在抨擊賭博,相信巡捕房也是迫于輿論壓力做做樣子罷了,大家稍安勿躁,我已經在疏通了!”得到潘老板信誓旦旦的承諾后眾人方才眉目舒展,滿懷希望地離去……
晚上八點多,法捕房華人督察長洪琛步履匆匆地來到潘公館。
“師父!”進了門他恭恭敬敬地朝潘定邦打躬作揖,潘定邦正和家眷們圍在餐桌旁吃飯,忙拿飯巾抹了抹嘴,起身道:“阿琛呀,晚飯吃了沒?坐下來吃點罷!”說著叫仆人再添一副新碗筷。
“哎別別別,我剛吃過。”洪琛忙擺手。
潘定邦給身旁的人使了個眼色,眾人紛紛識趣地退下。
洪琛早年間拜在潘定邦門下,后來進入巡捕房做事,仕途順風順水,短短幾年間就從一名探目晉升為督察長,“督察長”可是華人在巡捕房所能坐到的最高位置了,他深知職位晉升的背后離不開師父的大力扶植。
那日他叫手下去抓賭也實屬無奈,道義上過不去,可面對法國上司下達的命令,他又不敢違抗,只能乖乖聽命。
“阿琛,曉得我為何事把你叫來吧?“潘定邦朝他瞥了瞥,目光柔和,并沒有要興師問罪的意思。
“曉得……師父,這次的禁賭,都怪那些報館多事,近來報紙上連續報道多起因沉迷賭博而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事情,引得群眾紛紛抨擊,法國佬迫于輿論壓力叫我們抓賭,我們在巡捕房做事,又不得不聽命于鬼佬……”他慌忙解釋。
潘定邦嘆了口氣:“我明白,可一連幾天過去了也沒個口信兒,別說那些小賭場的老板坐不住了,就連我那三大賭臺也損失慘重啊,我們開賭場雖不是什么正經生意,但每月月俸法國人也沒少收受,斷了咱的財路,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
“倒也不是想斷咱們的財路,只是……”洪琛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阿琛,有什么內幕盡管直說!”
“師父,這次上頭要動真格了,以后晝夜兩場都想保住是不大可能了。“
聞言,潘定邦一愣,臉色變得煞白:“真就沒有一點轉圜余地了?“
洪琛點點頭:“如今只能保夜局了。”
“這么說賭場白天要閉門歇業了?”
“倒也不是,白天關門我們去哪兒抓人呢?畢竟法國人并非真的想禁賭,只不過做做樣子,給外界一個交代。”
潘定邦疑惑不解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師父,咱可以悄悄通知賭客讓他們夜里來,白天那場,就讓手底下的弟兄們頂一頂,我從中疏通,只抓白天的不碰夜場的賭客,過后再想辦法把兄弟們保出來。”
潘定邦抱著胳膊來回踱步,尋思了會兒轉身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呀,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不過精于算計的他很快又想到一個問題,便向洪琛道:“只是這樣一來營業時間減少了一半,勢必會對賭場生意造成影響,巡捕房那邊兒你去好好解釋一下,月俸咱給不了那么多啦!”
“是,我明白。”洪琛點頭。
不久后洪琛捎來口信兒,稱費沃利總巡不認為賭客數量會因此減少,要求月俸和以往一樣,潘定邦氣得破口大罵,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