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刀和剪子,三百年來(lái)(lái),白玄在這世間留下的東西,就只剩下自己疊的紙船了。
因此,不妨沿著漓江走走,看看三百年來(lái)(lái),這些紙船都去了哪兒,也算是圓滿了。
白玄這般想到。
南離王朝這片土地,白玄走了三百年。
紙船也伴他走了三百年。
這三百年來(lái)(lái),白玄不是沒(méi)(méi)有過(guò)(guò)尋紙船的閑心,只是每到蘇南郡以南之處,紙船便見(jiàn)不著,沒(méi)(méi)了蹤跡。
仿佛蘇南郡這地方,有一個(gè)(gè)看不見(jiàn)的大壩攔著,將紙船盡數(shù)(shù)擋了去。
白玄知道,自己的紙船沾了鬼氣,沒(méi)(méi)那么容易毀掉。
故此,他要看看,自己這三百年來(lái)(lái)放的紙船,究竟去了哪兒?
漓江自黑山發(fā)(fā)源,由北向南,一路奔騰而下入南海。
南嶼則位于漓江上游,石燕郡南部。
“紙船應(yīng)(yīng)該不會(huì)(huì)逆流而上吧。”
白玄披上了黑色的衣袍,頗為鄭重地沿著漓江向南邊走邊看邊想著。
漓江上游,江流湍急,兩岸多崇山峻嶺,鮮有人家。
加之此時(shí)(shí)春寒料峭,黑山冰雪化開(kāi),江流激增,夾雜著未融的冰塊,更是湍急無(wú)(wú)比,有如惡蛟騰空,撕咬著山崖縫里邊探出頭來(lái)(lái)的怪柏。
這般窮山惡水。
故此只有白玄一人,獨(dú)(dú)自走在密林中的古道上。
水不沾身,葉落無(wú)(wú)痕。
這天下還太平時(shí)(shí),往來(lái)(lái)商賈,多喜走水路。尤其是北邊的商人,從高往低,一路上水順人也順,遇上順風(fēng)(fēng)的時(shí)(shí)候,用桅桿撐起帆,更是得意之至。
一來(lái)(lái),水路不似馬匹,負(fù)(fù)重頗大,成本亦低。
二來(lái)(lái),江南沿江之處,多為富庶之地,就近賣貨實(shí)(shí)在是方便。
幾處供往來(lái)(lái)之人落腳的小客棧業(yè)(yè)已殘破不堪,店家早已不知去向,就連結(jié)(jié)在梁上的蛛網(wǎng)(wǎng)都已蒙塵,灰撲撲失了彈性,只輕輕一拂,便一大片一大片地掛在衣服上。
白玄輕輕一展云紋寬袖,將掛在上邊的蛛網(wǎng)(wǎng)抖落,又搬來(lái)(lái)一條長(zhǎng)(zhǎng)板凳,鼓起腮幫子撲啦啦一吹,掃落積塵。
“嘎吱。”
受潮的舊木長(zhǎng)(zhǎng)凳發(fā)(fā)出一聲并不清脆的聲響,仿佛只能勉勉強(qiáng)(qiáng)強(qiáng)(qiáng)承受一個(gè)(gè)屁股和一條腿搭在上邊的重量。
白玄樂(lè)(lè)呵呵地取出一個(gè)(gè)黃皮葫蘆,握住葫蘆腰部搖了搖,貼在耳邊的葫蘆傳來(lái)(lái)輕微的“咚咚”聲。
白玄嘆了口氣,有些惋惜地自語(yǔ)(yǔ)道:“我若是忍著些,不那般著急去問(wèn)(wèn)師傅,也不至于失了三葫蘆半的好酒。”
“不過(guò)(guò),過(guò)(guò)幾天又能收幾百文錢,當(dāng)(dāng)能買些好酒。”
白玄透過(guò)(guò)破破爛爛的門,咧嘴看著外邊的山水,看兩眼,抿一口酒。
門后,忽然傳來(lái)(lái)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嗯?!”
白玄的目光稍稍往門附近一凝,隨即又繼續(xù)(xù)自顧自喝著酒。
三百年了,啥事兒沒(méi)(méi)見(jiàn)過(guò)(guò)?不就門后有人嗎?這點(diǎn)(diǎn)小事算什么?
“砰!”
門板被頂翻,一個(gè)(gè)蒙面瘦竹竿子站了出來(lái)(lái),一腳踏破舊門板,揚(yáng)(yáng)起滿地塵埃,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弓著腰朝白玄斜向上指。
“什么人?!”
瘦竹竿子步步緊逼,眼珠子不停亂轉(zhuǎn)(zhuǎn)。
白玄仍然自顧自地飲酒,不作理會(huì)(huì)。
“嘩!”
“砰!”
“哐當(dāng)(dāng)!”
又有三個(gè)(gè)大漢自橫梁之上,后廚內(nèi)(nèi),地板下猛地齊刷刷亮出泛著寒光的大刀,朝白玄照頭劈去!
白玄坐定原地,只把酒葫蘆收好,晃過(guò)(guò)幾人的刀。
“刺啦!”
雙肩、胸腔、腰部處的衣服被毫不留情地劃開(kāi)。
可惜沒(méi)(méi)入里邊的刀,卻仿佛捅了空氣般,無(wú)(wú)論怎么轉(zhuǎn)(zhuǎn)都沒(méi)(méi)有受到半點(diǎn)(diǎn)阻力。
三個(gè)(gè)大漢見(jiàn)黑袍上一絲鮮血未現(xiàn)(xiàn),臉上的獰笑驟然收斂,頃刻間便僵滯住,又晃動(dòng)(dòng)手腕,攪了幾下大刀,雙眼圓睜,面露驚恐之色,隨即沉下身握緊刀把,往前一捅,又往后費(fèi)(fèi)力一拽,接連后退幾步。
“哪兒來(lái)(lái)的妖人!”
三人不約而同地大吼一聲,大刀插在木板地上,雙腿分立,兩手交叉把住刀,穩(wěn)(wěn)扎在刀后。
洪亮又帶著一絲顫抖的嗓音,配合上這架勢(shì)(shì),倒平添了幾分粗勇之氣。
白玄依舊未做理會(huì)(huì),只是臉色已變得煞白,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腔。
血流如注。
黑衣被染成墨蘸梅花之色。
白玄抬起手,搭在瘦竹竿子仍然握著匕首五指上,緊緊捏住,反向一拉,將匕首從自己的胸腔中生生抽出。
“這把匕首,誰(shuí)(shuí)給你的。”
白玄抬起頭,仿佛積淀了三百年寒冰的目光直透瘦竹竿子的眼球。
聲音醇厚中帶著沙啞。
“沒(méi)(méi)……沒(méi)(méi)……”
瘦竹竿子支吾著往后伸腿,卻發(fā)(fā)現(xiàn)(xiàn)眼前這看不清面目的蒙面黑衣斗笠男子,右手仿佛被澆鑄了鐵水般,將自己握著匕首的手牢牢定住,掙脫不得。
“我再問(wèn)(wèn)你一遍,這匕首,可是有人賒給你的?”
瘦竹竿子心中一驚,而后涼了半截。
不禁暗呼一聲:“豎子害我!”
原來(lái)(lái)白玄這一番話,已將此匕首的來(lái)(lái)歷猜對(duì)(duì)了一半。
“昨日天黑蛇頭山,一人賒與我。”
瘦竹竿子用最簡(jiǎn)(jiǎn)短的一句話,道出了匕首來(lái)(lái)歷,生怕白玄殺了自己。
白玄微微一怔,松開(kāi)了手。
賒刀人的身體,凡兵凡鐵傷不了。
唯一能傷了賒刀人的,只有賒刀人的刀。
也就是說(shuō)(shuō),這把匕首,是賒刀人賒給瘦竹竿子的。
是哪一個(gè)(gè)賒刀人?
白玄沒(méi)(méi)有問(wèn)(wèn),他知道,天下賒刀人,都長(zhǎng)(zhǎng)得一個(gè)(gè)樣,除了有的喜戴斗笠有的不喜之外,都要蒙面。臉遮了一半,又是天黑,怎生得清?
賒刀人向來(lái)(lái)是最與世無(wú)(wú)爭(zhēng)(zhēng)的一群人,與人間沒(méi)(méi)有利益糾葛,同其他賒刀人也沒(méi)(méi)有利益沖突。
都是行善賒刀,天下不幸之事何其多?總不能說(shuō)(shuō)我搶了你的好事干,讓你無(wú)(wú)事可做了?
再者,犯大罪犯到賒刀的,這天下也沒(méi)(méi)幾個(gè)(gè)。
白玄沉思了一會(huì)(huì)兒,在衣服胸口破損處打了個(gè)(gè)結(jié)(jié),擋著里邊模糊的血肉。
三人已經(jīng)(jīng)亦步亦趨地跟在瘦竹竿子身后,一步三回頭地往另一邊的破門板處退去。
忽然,三人的目光又一齊呆住了,腳步也盡數(shù)(shù)站定不動(dòng)(dòng)。
白玄略感詫異,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又順著幾人目光,扭頭朝自己身后望去。
見(jiàn)到站在門口的兩男一女,白玄的嘴也微微張開(kāi)。
人生何處不相逢!
這兩個(gè)(gè)壯漢,還有懷抱嬰兒的老婦人,可不就是前兩日從自己這兒賒了刀的幾人?
“是你們啊。”
白玄淡淡笑了笑。
此時(shí)(shí),白玄的身后卻傳來(lái)(lái)一陣急促的呼吸聲,緊接著是激動(dòng)(dòng)到臉紅脖子粗的大叫:
“爹!看!我沒(méi)(méi)說(shuō)(shuō)錯(cuò)(cuò)!要信賒刀人的!就是那個(gè)(gè)娃娃!”
“昨天賒刀人跟我們說(shuō)(shuō),那娃娃腰間有塊美玉制成的牌子,待我們殺了那娃娃之時(shí)(shí),他便來(lái)(lái)取賒給我們的錢!”
“一文錢換塊美玉,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