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連醒來的時候渾身像是被碾過一樣,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藍天,深秋的太陽半死不活地掛在天上,看起來像個泛著白光的洞,瞇著眼看了一眼,便轉開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天,緩了一陣,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還沒死。
動動身體,強忍拉扯傷口的不適,艱難抬起胳膊,景連看到自己短了一截的淺粉色袖子。
瞬間,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喲,醒了?連連。”少女輕快戲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在一輛車里躺著,確切的說,是在一輛牛車里躺著,身下是柔軟的干草,身上蓋著一床被洗的掉了色的棉被,原本應該是大紅色吧,如今掉色掉成淺紅,到處是灰色的補丁,灰白的棉絮從邊邊角角漏出來,即便是這樣,蓋在身上竟意外的暖和。
他似乎……已經很久沒接觸過這種所謂窮人才用的東西了,神色恍惚地抬頭,這才看到前面趕車人略微臃腫的背影。
那人穿著灰撲撲的短褐,不知是掉色還是臟污,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倔強地被當作外套裹在身上,外衫里面不知道穿了幾層,看起來圓滾滾的。
短褐往上是廉價到看不出顏色的一團布,一圈一圈纏在那人脖子上,頭上戴著土黃色帽子,整個搭配看起來滑稽又難看。
沒有聽到身后人的聲音,蘇莫疑惑地轉頭,正對上少年還沒來得急掩飾的赤裸裸的嫌棄眼神。
蘇莫:……
說好的救命之恩,涌泉相報,說好的以身相許呢,這設定是不是有些廢?
最后總結,這垃圾世界遲早要完。
看到蘇莫那張邪魅狷狂的臉,景連才意識到自己被她救了。
“多謝蘇姑娘救命之恩。”
那天晚上遇到蘇莫是他沒想到的,記憶只停留在被她藏到床下,后來因為傷的太重,昏了過去。
“喲,昨天還叫人家小莫莫,今天就變成蘇姑娘了?小東西,你還有兩副面孔呢?”沒好氣翻了個白眼,蘇莫故意刺他。
車上的人倒也沒生氣,反而閉上眼睛,不再理她。
蘇莫:……
這就是大佬嗎?這么豪橫,顯得自己很弱的樣子,蘇莫氣悶,又不好跟一個半截身子要入土的傷病患者計較。
故意把牛車趕到崎嶇的路上,蘇莫坐在車上隨著牛車的晃動歡快地想蹦個迪,并不想承認這種小學雞式的報復行為。
“你為什么要救我?”清冽的少年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蘇莫一個激靈。
轉頭瞥一眼躺著的景連,看起來并沒有要發飆的意圖。
偷偷松口氣,蘇莫覺得他這問題問的著實雞肋。
昨天想害她的是誰?裝作認識她,硬拗小可憐人設的究竟是誰?
像他媽做夢一樣。
雖然當時存了要救他的沖動,被認出來后,更不敢把他扔下了,萬一他再被抓,把自己供出來,整個商隊估計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看似平平淡淡一少年,著實是朵坑人不眨眼的黑心蓮,現在又問為什么救他?
蘇莫想揪著他的衣領咆哮:“大哥,你振作一點啊,你還記得昨天晚上玩弄感情,虐心虐身,始亂終棄,非走不可的小弟——我嗎?”
即便心里已經化身咆哮帝,蘇莫表現的很是鎮定:“我正好路過,遇到景公子受傷,自然不能見死不救。”
路過,路過,神他媽路過,她只是個平平無奇的見義勇為小能手。
好在他也沒再提起昨晚兩人同時社會性去世的場景,反而轉開話題。
“我們這是在哪?”
“不知道。”蘇莫老老實實回答,想了想,又開口補充“今天早上去醫館給你治過傷之后,大夫說這邊有個村子,我們來這看看有沒有人能收留一下,或者有沒有破屋能擋擋風,你傷的太重,只能先在近處養養傷。”
說完蘇莫低嘆了口氣,怕人搜查,不敢去客棧,他傷的重,又不敢往遠處走,真他娘的坑爹,這是造的什么孽。
“多謝。”氣弱的聲音傳來,景連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幾聲。
蘇莫轉頭看他,少年單薄的身形隱在被子里,蒼白的臉上因為咳嗽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他緊閉眼睛,濃密的睫毛輕顫,似乎在忍痛。
大夫說他一直在發熱,加上身上七七八八的傷,估計很不好受。
“你要喝水嗎?”這人雖然惡劣,偏偏長了張欺騙性十足的臉,蘇莫恨自己是個顏狗。
景連睜開眼看她一眼,接過水壺,因為躺著沒辦法喝水,偏偏他不開口,一雙眸子里盛滿失落。
又來了又來了,蘇莫心中警鈴大作,這熟悉的戲碼,這相似的演技,有內味兒了。
羸弱的少年一動不動地躺在晃晃悠悠的牛車上,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緊抿的嘴唇發白,瘦弱的胳膊顫顫巍巍的舉著水壺,他似乎是想坐起來,只開了個頭便又重重摔了下去,發出一聲悶哼,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這一摔,水壺也脫了手,躺著恢復了一會兒,他嘗試著去撿起水壺,卻因為動作太大牽動了身上的傷,又是一聲壓抑的悶哼,抖著手終于拿到水壺,少年臉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再次嘗試起身喝水……
蘇莫靜靜看他表演了一會兒,有點兒無語,演技確實挺好的,這要擱現代,妥妥一部勵志版逐夢演藝圈,戲精學院都容不下他。
要不是見過這人昨晚堪稱炸裂式的表演,蘇莫差點就信了。
“你有事說話就行了,我不會把你扔下的,你就說讓我幫你喂水不就行了?”蘇莫嘆口氣,把他半抱起來,坐在自己懷里,一邊說話,一邊給他喂水。
“蘇姑娘,是景某沒用,多謝蘇姑娘。”靠在臂彎里的少年半垂著眼瞼,睫毛輕顫,仿佛冷風里受傷的蝶,他似乎有些拘謹,一張臉白了又紅,不敢抬眼,只盯著水壺,隨著少女喂水的動作小口小口地專心吞咽,仿佛那壺里盛的是什么瓊漿玉露。
直到他表示不喝了,蘇莫才把水壺放下,順手掏出手帕給他擦了擦嘴,察覺到懷里的人身體一僵,蘇莫才不管他這那,趁他坐起來,又從胸前掏出個油紙包,油紙包起來的包子還帶著少女的體溫。
蘇莫半抱著他,一下一下喂他,吃了兩口,少年掙扎起身:“我自己來。”
聽他語氣正常,沒有賣慘的腔調,蘇莫有些好笑:“不是柔弱不能自理?還是我來吧,景公子。”
景連已經扶著牛車邊緣坐起來了,伸手接過包子,自己吃了起來,臉色雖說沒多好,也絕沒有方才那般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