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瀟帶徐圓去了老城區一家不起眼的湯包店。
這家店鋪,規模不大,藏在弄堂小巷最里面,距離鬧市區又遠,一般人很少會注意到。
徐圓剛進門,便被店內雅致清幽的裝潢驚住了。剛才一路過來,她大致掃了眼,發現這一地帶的店鋪,大多年久失修,破敗陳舊,來光臨的顧客更是屈指可數、零丁無幾。沒想到在這種簡陋老舊的地方還有一家這么干凈清雅的店。
店里沒有服務員,經營這家店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兩個一起進去的時候,只有老板娘獨自坐在前臺,手里拿著針線在編織手套。聽到動靜,她頭也沒抬,語調輕盈地問:“幾位客人?”
“兩位。”見老板娘沒什么反應,韓瀟淡笑,“靜姨。”
聽到熟悉的聲音,老板娘猛地抬起頭,“小韓?”
不同一開始的淡漠,老板娘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轉變,突然變得熱情,“快找個位子坐下,是不是律所最近太忙,你好長時間沒來了。今兒想吃什么菜,讓你叔給你做。”說罷,像才看清后面還站著一位,笑瞇瞇地看著韓瀟,“這位是……女朋友?”
“我的學生,徐圓。”
韓瀟輕輕拍了下徐圓的腦袋。
徐圓立刻會意,踱步上前,有禮貌地打招呼,“靜姨好。”
靜姨愣了下,隨即又笑起來,“小韓每次來店里都是一個人,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帶姑娘來,說錯話姑娘可別介意。”
徐圓搖搖頭,剛想說“不會”,就聽韓瀟問道:“靜姨,店里還有營養粥嗎?小孩生病了,需要吃點清單滋補的東西。”
徐圓左看看右看看,沒發現哪里有小孩子,一下子才意識到韓瀟說的是她。
“有的,有的。”老板娘趕緊應答,“你們先坐下休息,我去后廚給你們熬。”
話音落下,一路小跑興沖沖地跑去后廚幫工。
徐圓隨便走到一個靠窗的座位,放下包裹的藥品的紙袋,正準備坐下……
“換個位置。”韓瀟將她的包包拿過來,“你坐我這邊。”
“哦。”
過了一會,徐圓在新位置坐下,忽然發現一件事……
這個位置背對著門和窗戶,中間還有一層屏風遮擋。
一點都吹不到涼風了。
……
后廚,炊煙裊裊,香味撲鼻。老板娘催促老板的低語聲和廚具敲擊鍋底鏗里框朗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一曲和諧溫馨的樂章。
徐圓手拄著下巴,胳膊肘放在紅木桌上,乖乖地坐著等飯。
旁邊的韓瀟,似乎經常來這個地方,對周圍的廚具擺設都很熟悉,不用老板招呼,自顧自地從消毒柜里拿出兩只白瓷杯和兩套餐具,擺放在桌面上。
“老師……”徐圓探過頭,好奇地問道:“你是怎么發現這家店的?”
不怪她好奇心重。他們過來時圍著高架橋走了好大一圈,接著又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繞的她頭都暈了。而且由于最里面這條巷子太窄,車輛無法通行,他們最后只能把車棄在巷子口,走路過來。
一般人,應該很難發現這個地方。
“你聽過南源村潘文江地皮侵吞案嗎?”韓瀟端起茶壺往白瓷杯里斟茶,在清暖的茶香中,他的一雙眼睛也緩緩瞇起來。
“知道。T市近十年最著名影響力最大的一起金融案件。大一的時候,經濟法專業的老師還把個案子當做典型教案,在課上給我們展開法律風險分析……”徐圓漫不經心地說。
腦海中一道靈光一閃而過。
等等……
她好像忘記了什么。
剛才老板娘對韓瀟殷切熱情的態度還有她獨特的南源村地方鄉音……這些散碎的線索似乎都巧妙地串聯起來。
而且,登上財經雜志被電視臺反復報道的轟動全市的潘文江案,主理律師不正是韓瀟嗎?!
徐圓心頭一震,恍然大悟,脫口道:“所以,老板娘他們是……”
“南源村的村民。”
“南源村的村民。”
聲音同時響起。
徐圓幾乎下意識地看向韓瀟冷峻的側臉。
茶杯里充盈著熱水,杯壁上方白色的霧氣緩緩升騰,他依舊氣定神閑地坐著,透過淡淡的霧氣,他的輪廓顯得越發朦朧,眉眼卻越發烏黑。他的目光落在遠方寂靜安寧的老居民樓,那幽沉漂亮的眼睛在水霧繚繞掩映下仍然叫人心頭微凜。
不是沒有過心理準備,律師的職業道路不會是平坦易行的。盡管心中始終充滿著一腔熱血,希望盡己所能,用法律來維護公平、伸張正義。但事實卻是,在龐大的利益和強勢權威面前,律師的力量也顯得過于單薄。為還委托人一個公正,可能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潘文江,T市前任市長的堂弟,借著哥哥的勢,投機倒把,私拆民居,違規投標,非法侵占南江源過半的土地,并用其進行地產交易。
而他回國后接手的第一個大案——也是職業生涯中遇到的最棘手最麻煩的案子,就是潘文江案!
這個案子,從非訴開始,律界便無人敢接。雖然表面上,案件的主責人是潘文江,但實際背后牽扯的利益鏈非常的廣泛,所涉及的人物不是權勢滔天的政界高官便是叱咤商界的企業家。
說白了,這趟渾水實在太深太渾,沒有人敢趟。更怕腳還沒落下,一個不注意,直接淹死在泥潭里。
韓瀟當時剛回國不久,拒絕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一職,和裴岑、陸寬二人,毅然下定決心創辦維正事務所。
少年志向,意氣風發。
不是沒有設想接下這件案子的后果,可當看到無家可歸的村民們被一家又一家律所婉言拒絕、求助無門時眼底的絕望與悲傷,他后面所作的一切令人難以理解的決定似乎都變得理所當然了。
徐圓深深地看著旁邊的人,心里說不上是欽佩、欣賞、敬仰還是其他更復雜的感情。其實,早在嵐哥在宿舍搜集大名鼎鼎的韓律資料之前,她就已經在周叔口中聽過他的種種傳聞。
海歸精英、頂尖名校學歷、初入律界便顯現出驚才絕艷的能力、不僅具有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和細節分析能力,而且全局觀念超強,總能站在法官的立場上思考,洞察獲勝之道。可謂法庭上的王者。被譽為T市最具潛力律師,業界能力代表。
當然,由于外形條件太出眾,他的傳聞中最引人關注的還是一些風流趣事。比如,他多次毫不留情地拒絕業界眾多兼具美貌與能力的才女邀約,獨來獨往,從不出席私下律師間舉辦的各種娛樂活動。即便是參加正式宴會,身旁也從來不帶女伴。使得很多優秀的女性雖然對他芳心暗許,卻不得叩其心門的辦法。
不過,這些并不是徐圓對他好奇的理由。這個人真正開始在她心底留下深刻印記的,就是潘文江的地皮侵吞案。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韓瀟是如何準備并且贏得這個案子的,但從周叔寥寥數語和全程充滿欽佩的語氣中,她不難想象其中的艱辛和困難。
三次出庭,一敗兩勝。
期間不知道要花費多長時間需要準備多厚的文件材料,不知道要走訪多少與案件相關的主體,說服力邀他們出庭作證,尤其他的對手——潘文江請的律師團隊,還是業界早已站穩腳跟、實力雄厚的聯合事務所。
聯合事務所,在維正沒有展露崢嶸之前,T市排名第一全國排名前五的事務所。
實力可想而知。
饒是如此,韓瀟最終依舊勝訴了!
“老師……”徐圓內心涌起一股激蕩的情緒,眼睛晶亮晶亮的,不偏不倚地注視著他,“你真的是個很優秀的律師。”發自內心地感慨。
頓了頓,放在桌子上的手微微握緊。
“我會好好向你學習,爭取成為像你一樣的律師。”執著而堅定的語氣,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約莫是她的表情有點夸張,韓瀟眼中竟然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他笑起來,自然是比不笑更好看的。烏黑的瞳仁里仿佛也蘊藏著熠熠光澤,冷寂動人。
徐圓基本沒怎么見他笑過,更想象不到冰山融化會是怎樣的模樣。但這一刻,她真心理解那些屢遭韓瀟拒絕卻百折不撓、對他前仆后繼的女人們的心態。
轉瞬即逝的一個笑容,就像是展示柜里鎂光燈照耀下閃爍璀璨的鉆石,光彩奪目、閃耀動人,透著勾魂奪魄的魅力,引人追逐。
妖孽!
徐圓不動聲色地揉了揉發紅的耳尖,強迫自己轉移視線,以免顯得太過花癡。
她最近該不會被倩倩感染了吧。不行不行,矜持!要矜持!
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樸實善良的村民,心里對韓瀟充滿了感激,但一直無以為報,今天好不容易見到他帶個女孩子,心想一定要拿出看家本領。這不,一不小心菜就做多了。
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大碗食療的藥粥、一碗黃燦燦的水蒸蛋、一碟涼拌的天麻銀芽、一碟紅糖糯米糍粑還有幾籠不同味道的蒸餃。
徐圓禁不住咽了下口水,二話不說,嘗了一口藥粥,立刻被驚艷到了。
她細細品味營養粥的味道,粥里添加了山藥、蓮藕、麥仁、百合、排骨等養生食療食物,似乎還佐以幾味中藥,入口香甜粘糯,既有中藥的清香還有大麥的醇厚。
水蒸蛋、天麻銀芽和紅糖糍粑也是各有妙處,一個鮮嫩給,一個爽口,一個軟糯,勾得徐圓的饑餓感蹭蹭往上冒,指點江山似的筷子動個不停。
“一天沒吃飯,進食速度不要太快,腸胃會不適應。”見她埋頭苦吃,像個小松鼠似的滿嘴塞得鼓鼓的,也不怕消化不了,他皺了皺眉。
病例單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患者消化系統功能不暢,脾胃受損,常伴有胃酸和腹脹。照她現在這樣,繼續不注意飲食時間和節奏,身體遲早有一天撐不住。
燈光柔和,韓瀟沉默地看著她,那目光漆黑難辨,但隱約能看出一絲關懷和擔憂,徐圓看著他的眼睛,心情也變得格外柔軟。
“知道了。”她放慢咀嚼速度,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吃完飯,韓瀟開車將她送回學校。
快到校門口,韓瀟放緩車速,一直快到保安室,停下車,“需要我把你送進去嗎?”
徐圓忙不迭地搖頭,“不用了,今天謝謝老師陪我去醫院。”
開玩笑,現在這個點,校園里到處都是吃完飯散步幽會的小情侶,憑韓瀟恐怖的粉絲感召力,要是被看到她從他車上下來,指不定被傳成什么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說話間,她轉身去開車門。
手剛挨著,就聽到一聲輕響,車門被鎖住。
與此同時,韓瀟微有些涼意的聲音響起,“把衣服拉鏈拉好,圍巾戴上。”
徐圓一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她的外套半敞開著,露出里面僅穿著的一層白色棉衣,瘦小的身板顯得極為單薄。
車外寒風肆虐,馬路兩旁的梧桐樹被吹得東倒西歪,光禿禿的枝干旁逸斜出,更襯托出初冬的凜然寒峭。
“哦。”臉色悄然變紅。
在他略顯不贊同的注視下,悠悠地把拉鏈拉到衣服領口,嚴絲合縫,沒有半點空隙。
“圍巾。”
慵懶低沉的聲音。
徐圓揚起眉,低頭看著上車前被自己折疊成豆腐塊狀擺放在腿邊的男士圍巾。心想:這條圍巾已經被她戴一天了,以韓瀟令人發指的潔癖程度估計是不會要了,自己再買條新的送回去就好。這么一想,沒有心理負擔地將自己圍成一個肉球。
“謝謝老師,明天見。”徐圓面帶笑容。
他沒有說話,頷首回應。
“記得把圍巾洗干凈還我。”幽幽的聲音響起。
徐圓一只腳剛邁下車,聽到這冷不丁的一句,差點一個踉蹌摔倒。
打臉來得猝不及防。
哈……是她想多了。
走在生活區的柏油路上,徐圓手摸著頸前帶著松木清香的圍巾,一顆心怦怦地跳著,積累了一整天的復雜情緒,仿佛正在心底暗涌著。
多少年了,沒有人在乎天冷了她穿衣是否單薄,飲食習慣是否合理,生病了是否有人陪。但是他……
韓瀟。
徐圓默念他的名字。
想著他一本正經、面無表情關心人的模樣,眼睛不自覺泛起瀲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