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玄醒過來。他吃了藥,已經(jīng)(jīng)穩(wěn)(wěn)定下來。他躺在一個(gè)洞穴的中央,這個(gè)洞穴深而潮濕,滴滴答答的水滴聲,因?yàn)槎囪ǖ目諘鐐黜?。草席邊點(diǎn)(diǎn)著一盞昏暗的油燈。
師父坐在洞穴的另一邊角落里,她的臉半明半暗,隨著燈光的搖曳,面頰上的溝壑愈發(fā)(fā)深明。
不知何時(shí),師父已經(jīng)(jīng)比想象的還老了。
易青玄坐起來,與師父相對(duì),不知該說什么。
二人沉默許久,水滴聲因?yàn)檫@沉默被無限放大。不知過了多久,師父終于開口了。
“看來你都知道了?!?p> 易青玄低著頭:“為什么……?”他沒有問出接下來的話。
但是師父知道他想問什么。她沒有回答,而是語氣平靜地講了一個(gè)故事。
“在天寶年間,江南曾有一豪門大戶人家,為昭德白氏,白蘊(yùn)(yùn)德與前代莊主茆修是摯友。他們二人父輩就失地從軍,年輕時(shí)曾是戍安西都護(hù)(hù)的同袍,當(dāng)(dāng)年也是想要立下一番功業(yè)(yè),但是沒有結(jié)(jié)果。后來到江南,二人娶了張氏姊妹,都在江南做漕運(yùn)(yùn),憑借張氏之勢(shì)發(fā)(fā)了家。兩家關(guān)(guān)系極親密,白蘊(yùn)(yùn)德將茆修當(dāng)(dāng)作親兄弟般看待?!?p> “但是后來兩家卷入一場(chǎng)大案,官府查出東南入關(guān)(guān)的糧食里摻雜野草,這一案牽連了數(shù)(shù)百人,有數(shù)(shù)十人問斬。白蘊(yùn)(yùn)德沒有想到的是,他一直當(dāng)(dāng)兄弟看待的茆修其實(shí)(shí)一直有私心,茆修為人剛愎自用,且自私自利,心機(jī)(jī)頗深,他才干不及白蘊(yùn)(yùn)德,當(dāng)(dāng)年發(fā)(fā)家全靠白蘊(yùn)(yùn)德提攜,但是早期因?yàn)橥稒C(jī)(jī)豪賭,欠下不少外債,致使北莽山莊虧空,早盯上了白蘊(yùn)(yùn)德的家財(cái),但是因?yàn)榘滋N(yùn)(yùn)德為人豪爽正直,找不到把柄。出了此案,茆修買通官吏,捏造證據(jù)(jù),誣告白蘊(yùn)(yùn)德盜用漕糧,致使白氏被抄,白蘊(yùn)(yùn)德入獄。茆修后設(shè)(shè)計(jì)指使獄吏暗殺了白蘊(yùn)(yùn)德及其心腹,死無對(duì)證,此案便草草了結(jié)(jié),茆修借機(jī)(jī)以親朋身份,將白蘊(yùn)(yùn)德未入官的家財(cái)收了過來,還娶了白蘊(yùn)(yùn)德的寡妻,但是白夫人出事之后本已悲痛不已,又被迫嫁給自己的妹夫,姐妹共事一夫,更加郁郁寡歡,入茆家不到一年便病逝了,只留下一個(gè)一歲多一點(diǎn)(diǎn)的女兒。白蘊(yùn)(yùn)德無父母無兄弟,死后奴婢妾仆都遣散的遣散,入獄的入獄,死掉的死掉,白氏便這樣沒了人。而吞并掉白氏家財(cái)?shù)謀泵角f日益富裕起來?!?p> “小女孩因?yàn)檳曖?,不知道?dāng)年的事情,被茆家以奴婢的身份養(yǎng)(yǎng)大,貼身服侍山莊的少郎君茆俞,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女孩對(duì)茆俞暗生情愫。女孩以為茆郎同樣也會(huì)情真意切,相信了他會(huì)娶她為妻的海誓山盟,于是二人便悄悄在一起了?!?p> 易青玄的身體震動(dòng)了一下,但是他低著頭,面龐被埋葬在一片陰影之中。
師父繼續(xù)(xù)平靜地講下去:“接下的事情,非常的俗套了。女孩沒有想到的是,年事不小的茆修看上了自己,強(qiáng)(qiáng)行要將自己收進(jìn)(jìn)房中做跟前人,女孩苦苦哀求,她本以為茆俞會(huì)出來站在自己這邊,說自己已經(jīng)(jīng)收了她,但是茆俞竟然默不作聲。茆修妻妾極多,子女也眾,為人自私冷酷,茆俞作為長(zhǎng)子,一直不受茆修待見,但是茆修還是要將山莊傳于他,故而在茆修將逝前,茆俞不敢有任何忤逆之舉。女孩這才明白,茆俞是如此一個(gè)冷酷無情自私之人,為了下代莊主之位,自己的女人也是可以獻(xiàn)(xiàn)給父親的?!?p> 聽聞此處,易青玄震驚地抬起頭。
“那個(gè)孩子,所以不是……”
師父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一樣,接著講了下去,她的故事與其像是說給易青玄聽,不如說像是說給自己聽,她自言自語地講著,“女孩被迫做了茆修的房中人,不久發(fā)(fā)生了一件事,北莽山莊來了一名乞丐。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那個(gè)乞丐是當(dāng)(dāng)年追隨白蘊(yùn)(yùn)德的一名忠仆,他被遣散之后,一直不忘舊恩。他當(dāng)(dāng)年是個(gè)被白蘊(yùn)(yùn)德收養(yǎng)(yǎng)的孤兒,在白氏府邸做仆人,身份低微,不參與外事,并不知道當(dāng)(dāng)年被抄家真相,只是憑良心覺得自己的主人一定不會(huì)是私吞漕糧的貪婪之徒。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個(gè)人在白家被敗十余年之后,一直在追查白家被查的事情真相,他后來終于從一位參與當(dāng)(dāng)年審案的官員的門房那里聽說了北莽山莊行賄之事。他四處鳴冤,但是因?yàn)闀r(shí)間長(zhǎng)遠(yuǎn)(yuǎn),加之身份卑微,翻案無門,他無可奈何之下,便自己找上門來尋仇?!?p> 停頓了一下,師父終于有了一點(diǎn)(diǎn)感情,她嘆道:“他是個(gè)蠢人,他自然在茆家被家丁給活活打死了。”她繼續(xù)(xù)平靜地說,“但是女孩當(dāng)(dāng)時(shí)聽到了一切,她還聽到,白夫人留有一女,身上有胎記為證。那胎記,如今還在女孩身上。女孩知道了,非常崩潰,不僅僅是因?yàn)楸泵角f的殺父之仇,還因?yàn)檐廡捱@個(gè)禽獸,明明知道是自己的姨父還玷污了自己,導(dǎo)(dǎo)致她被父子二人雙雙玩弄,更令女孩崩潰的是,她已經(jīng)(jīng)懷孕了。但是女孩非常愚蠢,她抱有一絲幻想去找茆俞,如果茆俞還對(duì)她有感情,她甚至愿意原諒一切。可是當(dāng)(dāng)時(shí)茆俞已經(jīng)(jīng)被父母定了親,要迎娶的是尹家千金,茆俞對(duì)女孩非常無情,他說女孩已經(jīng)(jīng)是父親的人了,如果他要是再提出要回來,自己就是禽獸之舉,有悖倫理。女孩驚呆了,在茆修開口之前和自己在的一起海誓山盟,翻云覆雨的也是這個(gè)人,當(dāng)(dāng)時(shí)他為什么不說呢?女孩向他合盤托出自己已經(jīng)(jīng)知道了真相。真是愚蠢之極,在他人地界也敢放肆,茆修父子便命人將女孩裝進(jìn)(jìn)麻袋,用亂棍打死,丟棄野外埋掉。當(dāng)(dāng)時(shí),女孩已經(jīng)(jīng)懷胎五月?!?p> “辦事的家丁是個(gè)好人,他將女孩裝入袋子中,念及女孩有身子,不忍心打死,悄悄地將她放了,女孩逃入山中,入了天青派的山門。后來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p> 師父說完,長(zhǎng)長(zhǎng)地松出一口氣,仿佛講完了一個(gè)人的一生,非常疲累。
易青玄聲音顫抖:“那么,我到底是誰……”
“我在山門中生下一個(gè)小畜生,當(dāng)(dāng)夜被我掐死。后來我在山中修習(xí)(xí)醫(yī)(yī)術(shù)(shù)和武功,一心想要為自己和父母報(bào)仇。后來茆修死了,茆俞果然繼任莊主,他與尹氏生下一子,但是這孩子有天生的絕病,被山莊遺棄。我知道了,想著這是報(bào)應(yīng)(yīng),可是我又誕出更惡毒的想法,我要把這個(gè)孩子撫養(yǎng)(yǎng)起來,治好他,把他培養(yǎng)(yǎng)成一個(gè)殺手,讓他去殺弒自己全家,不知茆俞知道自己全家死在自己親子手上,他的樣子會(huì)有多么精彩,就這樣,我把你抱了回來。我給你取名叫易青玄,青玄都是我喜愛的顏色,而易是當(dāng)(dāng)年放走我的那個(gè)家丁的姓氏。因?yàn)槲乙傻氖怯腥栝T派之事,所以我?guī)е汶x開門派,在這里隱居。這么多年來,我也時(shí)常猶豫不忍,故而我經(jīng)(jīng)常為一些窮人制藥看病……但是,我至今沒有治好你,只能用藥為你續(xù)(xù)命。過去的十多年里,我一直在研究,這種藥毒性極大,能為你續(xù)(xù)命,卻也會(huì)傷及心血,你斷藥超過七天就會(huì)性命不保?!?p> 易青玄呆呆地坐在那里。
“為什么,十幾年找不到我們的北莽山莊,這次卻找到我們了……”
師父嘆息著:“我猜是我的師姐,她在去年冬天來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jīng)和北莽山莊聯(lián)(lián)系上了?!?p> 易青玄明白,師叔不知道當(dāng)(dāng)年發(fā)(fā)生的事情,她想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拯救一次師父,但是她沒有想到師父是如此決絕狠辣。
“你現(xiàn)(xiàn)在都知道了?!睅煾剛f道,“你可以怨恨我,也可以現(xiàn)(xiàn)在就殺了我,我瘋了,瘋的不輕,我為了給自己報(bào)仇,害死了無數(shù)(shù)人命,就是為了將你培養(yǎng)(yǎng)成一個(gè)惡魔,去殺掉北莽山莊茆氏全家?!?p> 易青玄的腦袋里又恍惚間回憶起師父的話。他慢慢地說出來。
“你我這樣的人,終有一天,不得善了?!?p> 聽了這話,師父平靜的面龐,終于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終究沒有報(bào)了我的仇?!?p> 易青玄也很痛苦。
他知道了師父為什么要讓他活著。沒有所謂的關(guān)(guān)心,也沒有感情,他從頭到尾就是一個(gè)工具。
僅僅是想活著就非常痛苦。
“讓我去做我該做的事情,”易青玄克制住自己胸中撕心裂肺的疼痛說道,師父抬起頭盯住他,那個(gè)驚訝的眼神更讓他痛苦不堪,“茆俞就在山下,他快要死了,讓我去了結(jié)(jié)他?!?p> 師父死死地盯著他。
易青玄站起來,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滿是老繭和傷痕,完全不像少年的手,上面的每一道傷痕都背負(fù)(fù)著累累血債。但是看著這雙手,他的眼神卻變得堅(jiān)定。
“我生存的意義不就是這個(gè)嗎?!彼α順鰜?。
師父看著他,也笑出來。
師徒二人在空曠的山洞里大笑,凄涼的回聲異??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