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玄來到山頂，師父站在一棵樹下。易青玄看到這幅情境，神情有些恍惚，眼前蜿蜒的山坡與山頂的樹，他似乎在哪里見過。

　　雨傾盆而下，濡濕的頭發貼在臉上，易青玄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

　　師父看著山的下面。

　　前方是曲折蔓延覆蓋了整片山脈的野草和樹。山下茂盛的樹林在山雨風間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山風穿過，烏號陣陣。

　　“你看，這片山是多么漂亮。師父抱著你來到這里時，山花遍野。真可惜，你從小到大沒有去過家和小鎮以外的地方。”

　　易青玄走到師父身邊，他看到師父手里抱著一個小衣服，這是師父從老房子里搶救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

　　“這是你小時候的衣服。師父給你做了好多好多衣服。這是你最喜歡的一件，因為上面有葉子的花紋，你說和院子里的樹很像。”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養過一只小兔子嗎，你取名叫青青，后來被溜進來的狐貍吃了，你還傷心了好久。”

　　“記得有一年春天，你捉了一只蝴蝶送給師父。師父沒有養好，那只蝴蝶死了，被夾在書里，師父現在還留著那本書呢，那是你送給師父的第一件禮物。”師父看著遠處，“這么多年，雖然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但是在這里的生活是最平靜的。鎮上的人們都很友善，他們不問我從哪里來，也不問我要去哪里。身邊還有你。”師父看著易青玄，她的眼神像小姑娘一樣溫柔和明亮，“玄兒永遠不會背叛我。這么多年，你怨恨我嗎？”

　　易青玄想了想。

　　“我不怨恨。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我所怨恨的，也只是你沒有那么愛我。”他看穿了自己的內心，“為了你，什么都可以。”

　　師父微笑起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給別人感情了。”她閉上眼睛，靠在易青玄的肩膀上。“我想要的只有他永遠不會背叛我。”

　　易青玄的內心涌上一種強烈的感情，他環住師父的腰，把她干枯的身體抱在懷里。

　　易青玄理解她。

　　所以他早就原諒了她。

　　冰冷的山雨洗涮著兩人，只有身體相接的部分是溫暖的，易青玄陷入兒時的回憶，在師父身邊撒嬌的日子，那好像是在小小的一方院子里的生活中，為數不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快樂。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穿過師父的胸口。

　　易青玄將手抽出來，師父倒下了，她沒有一點痛苦地死了，臉上好像還帶著滿足的微笑。易青玄將她扶起來，靠在樹下，她的模樣像是睡著了。易青玄想起小時候，師父也是這樣的姿勢坐在榻上看書，他在她的膝蓋上玩耍，他抬起頭，發現她靠著枕頭睡著了。那天是一個寧靜的陽光燦爛的午后，窗外有小鳥在歌唱，師父的臉上蕩漾著金色的陽光。

　　師父睡著了。

　　易青玄回過頭，看到青鶴站在樹后，他的身體似乎有一層光暈，暴虐的山雨好像打不到他。青鶴對著易青玄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然后轉身走了。易青玄愣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蘇穆清和阿娜依冉冒著雨在山間跋涉。他們上山的時候遇到滑坡，蘇穆清為了救阿娜依冉，兩人把傘給弄破了，現在只能冒著雨。

　　“太可怕了，我來之前你沒告訴我他是這種人物啊！”阿娜依冉把手舉在眉間，擋著傾瀉下來的流水，嗔怪道，“這種殺人怪物救他做什么，讓他去死好了。他還害得你差點摔死。”

　　“我撿到他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呀！”蘇穆清被雨水打得睜不開眼睛，抹了一把臉。“害我摔下去的不是他，是北莽山莊的人，幸好下面不高，我還在樹上掛了一下，就受了一點外傷。”

　　“不管最后怎么樣，這次的出診費用你還是要給我，他的連同你的，誰讓你愛做好事。”

　　蘇穆清很無奈：“我先打個欠條吧。”

　　“你欠了多少次了，我勒命你速速還錢。”

　　蘇穆清焦急地四處找尋，自言自語：“這樣，老兄，你可不能死，死了就真的只有我來墊付了。”

　　“那位仁兄不會是騙我們吧，”阿娜依冉也在四處看著，“他告訴我們北莽山莊的秘密，被黒燕知道了真相，現在黃翠樓盡遭屠戮，他因為早先就跑了，才撿了條命。”

　　“謊是不必說，”蘇穆清道，“那家丁看起來很喜歡你，發現茆家出事了第一時間就來找你。但是黒燕我們必要追回，不能讓這種危險人物在現世上亂晃。”

　　“找到他怎樣？你要殺了他嗎？”阿娜依冉問。

　　蘇穆清果斷地搖頭：“不，我沒有裁決的權力。把他綁了讓那個家丁處置，因為我們的失誤，他主人全家被殺。”說到此處，蘇穆清也很是痛心，“我當時只是好奇此人與茆家聯系，沒有想到他們彼此有深仇大恨，雖然茆俞也不是什么良德之人，但是畢竟我與茆家沒有仇怨。是我引來的殺身之禍。”

　　“我也沒有想到……”阿娜依冉的聲音也低沉了下去。“誰能想到，明明是茆俞之子，竟然干出這樣的事情來。”

　　但是蘇穆清也很矛盾，“不知為何，我覺得黒燕也不像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但是他是一個瘋子。”阿娜依冉說，“瘋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

　　蘇穆清有些不知所措。

　　二人行至一條岔路，兩條小路分別曲折蜿蜒上山，他們于是決定分頭尋找。然而山間如此廣袤，找尋一個人宛如大海里撈針。蘇穆清想了一下，他起身去往當初那個安置黑燕的小屋。這個小屋是他在這里偶然發現的一個獵戶所留下來的簡易房子。他來到那小屋處，果然發現黒燕站在這里。

　　黒燕站在懸崖邊，他頹喪的站姿讓蘇穆清瞬間警覺。黒燕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蘇穆清心里一驚。他的面容變得非常可怕，在黑夜映襯下臉色慘白，眼眶凹陷，被雨水浸透的衣裳勾勒出瘦削的身形。如果不是動了一下，蘇穆清會以為這是個死人。

　　“青鶴？”

　　蘇穆清不敢應答，從他第一天認識自己，他就叫過自己青鶴，但是蘇穆清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是誰。

　　“你是來送我的嗎？”他問道。

　　蘇穆清愣住：“送你什么？”

　　“我要回去了。我的使命結束了。你和我說過，人有欲望就不會想死。你說的對。我殺了我師父。”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現在我已經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蘇穆清雖然頭腦十分混亂，但是還是敏銳地意識到，黒燕是把他錯當成什么人了。

　　“我其實一直想要的是師父的愛，為了這份感情，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她永遠不會給我。不過沒關系，我完成了她的夙愿，我把茆家人都殺了。師父這一生太痛苦，我解放了她，現在她走了，我也該結束了。”

　　“謝謝你帶我來這里。”

　　他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蘇穆清被這突如其來的自白搞得一頭霧水，但是那句謝謝讓他感到大事不妙，他腦子還沒有想好，身體就先行動，黒燕在崖邊縱身而下的瞬間，蘇穆清撲過去抓住了他的小臂，但是力道過大，蘇穆清自己也掉了下去，千鈞一發之際他抓住了那棵大樹在崖邊懸空的樹枝。

　　黒燕抬起頭，一臉茫然。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蘇穆清氣喘吁吁地說，“但是你弄丟了我劍上的寶石，而且我請阿娜依冉來為你治病，你還欠我一筆診費！”

　　黒燕吃了一驚。

　　那柄劍在黒燕家院外掉落，后來蘇穆清回去尋找，找到了劍，卻發現上面的寶石被挖走了。

　　說到此處，蘇穆清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就想死了一了白了，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蘇穆清試圖將黒燕提上來，但是黒燕雖然很瘦，可是常年習武，身體里肌肉和骨頭的分量依然很重，單臂的力量還不夠將他提起，蘇穆清自己也并非是一個壯士，“黒燕還是一動不動，這時候，被拽彎的樹枝快要經受不住兩人的重量，發出危險的斷裂聲。這次的懸崖下面可是是萬丈深淵。一向淡定的蘇穆清，這時候也慌了神。

　　“你動一下！你上次差點害死我，這次要真的害死我嗎？你不是說過，有棘手的事情可以找你幫忙的嗎？”

　　黒燕像是被這句話震醒了，他黯淡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點光。他愣了一下，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臉，蘇穆清仿佛聽到他在笑。

　　“對不起。”蘇穆清聽到空中飄來這樣一句暗語，然后黒燕的一只腳就向前踩在崖壁上。

　　二人七手八腳地往上爬，蘇穆清聽到一聲女人的驚叫，阿娜依冉也找到了這里，她跑過來跪在懸崖邊開始拽他們的衣裳。最后蘇穆清和黒燕都爬了上來。

　　“我猜他會不會來這里，沒想到真的在。”

　　阿娜依冉看著眼前的殺人狂魔，有點膽怯，不敢再多說話。蘇穆清對他說：“你師父仇恨被你承擔，你是真的傻。雖說茆家也是罪惡滔天，江湖上結怨眾多，畢竟事情是你做的，想以死一了百了真是太簡單了，人只要被生下來，就要承擔責任。從今天開始，仇恨已經兩銷，但是你要為你的罪行負責。”

　　“我要怎么負責？”黒燕低著頭。

　　“茆家雖然本家斷后了，但是或許有分家的后人。你去尋找茆家后人，為他們做牛做馬以贖血債。”

　　阿娜依冉道：“他精神不穩，陰晴不定，放他自行恐怕……”

　　蘇穆清道：“只能讓他跟我走了，我會看管他。”他又轉頭道，“跟著我走，以后再不許殺人，要多行善事，以彌補罪孽。”

　　黒燕低著頭，蘇穆清和阿娜依冉感覺他好像松了一口氣。

　　“是我太脆弱，你說的對，我不應該逃避。弄丟了你劍上的寶石，我會幫你找到的。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欠的恩情和孽債，沒有還完之前我不能死。”

　　他抬起頭，蘇穆清看到他眼神里的感激。

　　“你救了我兩次，救命之恩我一定會報。”

　　蘇穆清問：“話說回來，這么久，我居然還不知道你的名與字號。”

　　“名為易青玄，無字也無號。我不配有那些東西。”

　　蘇穆清笑了一下：“巧了，我也不配。青玄好名，與你稱號很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