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胃口不太好。
大概是大限將至了吧。
她的身體在發臭,嘴角在流水,頭發根根落,吃肉總是腹瀉,狀態很不好。
好在母親修為有所突破,雖然不能似我這般走自立長生的辦法,卻也能嘗試通過外力達到長生,只不過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母親無比珍惜自己剩下的時間。
那是許師妹離開的第四年。
壞丫頭買了豆腐張的院子,把兩家的墻打通,再不必繞過正門。
母親和壞丫頭仍在相斗,只是不斗法,改斗繡花裁衣,誰賣得好,誰取勝。
我則一如往常在圣人廟里做神主,偶爾接些補習功課的活兒,補貼家用,畢竟來到凡間,就要有凡人的樣子。
看著游街的娃兒們挑選一件又一件小衣服,大約是舍不得衣服賣給人家穿,母親哭了。
她哭的時候,我在一旁偷看,壞丫頭拉著我的手,問我,做嗎?
我說,做什么?
壞丫頭說,做飯。
那晚母親又喝酒了,她醉得很快,說了許多胡話。她告訴我,我的父親是一個道貌岸然的糟老頭,只知道騙黃花閨女的青春,又跟我說,她當年也是城中的一枝花,被糟老頭花言巧語,騙大了肚子。
她告訴我,她想再見那糟老頭一眼,但我知道父親被關進山墟,哪怕我在業山地位不低,也沒有資格讓母親見父親一面。
“你是長生大能,長生大能也不得自由嗎?”
我沒有回答。
母親看我沉默,便不再問我,一個人繼續喝起了悶酒。
我看向小廟里那尊金漆涂身、高高在上的圣人,心想或許這個世上只有這個人是自由的,但這個人似乎也把自己關在獨照亭里,像個委屈的囚徒,每幾年都要出幾本與囚籠有關的新書。
那么這個世上誰才是真正自由的呢?
也許根本就沒有吧。
得了長生的許師妹會死。
得了長生的父親被囚。
就連鎮山河的圣人也不能時刻處在渾然通達的狀態。
我忽然發現,我數百年的努力得來的答案,或許只需要閉上雙眼就會風吹云散,不禁有些苦悶。
“要喝酒嗎?”
壞丫頭眨眼,盯著我。
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驕傲的小鼻子,我心想,當龍可真好,一千多歲還能這樣率性而為,還能這樣天真可愛。
四百多歲的我已經兩鬢生霜,像個漏氣的袋子,裝不進一滴水。
“喝。”
這是我長生大典后第一次動了飲酒的念頭。
火辣辣的液體貫穿我多年未經刺激的口舌與腸胃,激得我不住咳嗽,看得壞丫頭捧腹大笑。
頭腦暈暈,常年凝固的老臉也不禁染上了羞意,卻還是故作堅強,說了一句。
“滿上。”
那晚,我滿身大汗,狼狽地躺在床上。
有人在撫摸我的頭和鼻子,將我貼在一團溫柔,就像童年時百般戲弄我的母親,將我擁入懷中。
我順勢抓住她的手,卻知道那不是母親,因為母親沒有這樣香,沒有這樣纖細嬌小,更因為母親早已不對我這四百歲的邋遢老漢開放那團溫柔。
當我看清眼前,心想我為人師長,卻做出這等愚行,愧而落淚,壞丫頭卻像個穩重的姐姐一樣,只手彈開我的眼淚,平靜的臉上只有包容萬物的疼愛。
“傻瓜,你那點兒東西,我一年前就學完了,真要說起來,我可比你早生幾百年。”
我變了。
變成了孩子。
白天,我忙完工作,靜靜地坐在桌邊,等著她為我做飯。
夜晚,她擁我入懷,靜靜地躺在草叢,聽我講業山的故事。
母親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再不跟壞丫頭賭斗,刻意為我留出時間。
她甚至對著圣人的雕像三跪九叩,成了真正的神婆,偶爾會盯著壞丫頭的肚子,在壞丫頭耳邊說些臉紅的話。
就這樣,湖上,月下,林中,山里,四處都有我們的歌聲,我們就像兩個回到青蔥歲月的少年,在四下無人的湖畔追逐,但更多的卻是在船上,在湖水中,耳鬢廝磨。
我問她為何這樣貪得無厭,宛若貪吃桑葚的斑鳩,叫人不能修行,她說和母親一樣,想要個孩子。
風如此刮,雨如此下。
到了許師妹離開的第六年。
壞丫頭的肚子終于有了氣色。
她問我該為肚子里的疙瘩取什么名字。
我說晴物。
她問為什么。
我告訴她,我叫雨人。
這是我第一次告訴她,我的名字。
我希望這個疙瘩只要看到陽光就能快樂。
又到一年除夕。
一場風雪吹落了母親僅存的幾根頭發,卻也吹笑了母親常年陰霾的面孔。
一夜苦等。
當晴物的啼聲與初一的陽光同時到來,我頭一次感到老天待我不薄,讓我得此至福。
我甚至覺得每一片雪花,每一縷刀風,都是上天賜予我的恩惠。
聽到的那聲啼哭,母親的修為又有進精,精氣神皆達到巔峰。
如果再作突破,母親一定可以自立長生。
可惜,上天只留給她最后一個時辰,讓她不得不借助天雷灌頂以證長生。
“我要走了。”
“不看看孫子嗎?”
“回來再看,回來后咱們有無窮多的時間。”
看著母親滿臉信心,手提面杖,躥入云端,我完全相信母親能扛過天外天的九重雷霆。
我甚至想象得到,母親像個蓋世英雄一樣,手提證道棍兵,駕著七色云彩,與我們一家團聚。
一刻鐘后,母親從云端落下,沉入黑龍湖底,像個過河的王八,慢悠悠地上浮。
這個結果,無疑令人沮喪。
我正要去救母親。
壞丫頭雙眼紅腫,抱著流血的襁褓,走出產房,嘴角上揚。
“晴物死了。”
“婆婆的茶里有毒,全是我做的。”
我以為她在跟我開玩笑。
全不理會,只想挪移到湖面,去把母親撈出,冒著墮境的風險再為母親續命一年,調養身體,興許還有一線機會。
然而巨大的龍爪卻緊緊抓住我的軀干,將狠狠我投進那間被我設下無數防護結界的產房,又加上一層我從未涉獵過的覺門金剛縛咒。
“放我出來。”
“不放。”
“為什么?”
“因為我是一條黑龍,心腸最惡,最是狡猾,狠起來連自己都殺。”
說著,壞丫頭滿臉愧疚地看了一眼懷里的襁褓,一把挖出自己的心臟,靠著柱子頹然坐下,胸口血如泉涌,襁褓也落在地上,露出小龍人,小龍人的尾巴泛著銀光,附著些許白鱗。
這一剎那,我忽然回到了我一生最絕望,最冷靜的時刻。
那是在北海的冰面。
剛入第二諦境的我,為了掩護同門,獨對一條吞噬數千生靈、即將立地長生的千年白龍。
那一夜,我僥幸刺穿了白龍的逆鱗,卻不知犯了什么蠢,把最后一顆轉輪丹丟進它的嘴中,心想著好歹是條命,能不能活,聽天由命。
“你是那條白龍?”
“錯,我是黑龍,自始至終都是。”
說著,壞丫頭吐了口血,再也維持不了人形,露出黑色的龍軀,只是那黑鱗正不斷褪色。
我在北海時,便常聽言師叔說,白龍心高氣傲,鄙夷人族,以白為美善,視黑為丑惡,卻從未想過一條千年白龍為了向我復仇,竟然會把自己涂成黑色。
“你應該有很多機會殺我,比如我第一次摸你的頭發時,你可以下慢毒,再比如你第一次把我灌醉的時候,你完全能取我的心臟。你甚至不必和我生子,不必問我要給他取什么名字,更不必自殺,你究竟想做什么?”
聽著我滿心的疑惑,灰鱗的巨龍發出此生最后一次低吟。龍吟之中含著一絲神念,神念附著一些壞丫頭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我只覺的這就是最好的復仇辦法。”
壞丫頭永遠地離開了我,她甚至還想帶有晴物。
但她卻不知道,我有一個讓她無法如愿的辦法,用她心臟讓晴物復活。

草席子
證道,證道,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