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當差者，需忘卻人間煙火、萬丈紅塵。前塵往事，皆為云煙，不得惦記。”

　　“以此立誓。”

　　吱呀——

　　一陣難聽的開門聲響起，面前幽黑的大門無人推動，卻緩緩向內打開。眾人像是來到了一座城，這座城的城墻不知是何材質做成，通體漆黑、毫無縫隙，像一塊天然的玄鐵，淡淡地反射著寒光。

　　城門開了足夠一隊人馬通行的縫隙后便停止移動，城內比城外更加漆黑。借著城門上掛著的兩個血紅燈籠向內望去，只見前方濃霧。所有景象都隱藏在這濃霧之中。

　　就在大家凝神分辨周圍環境時，霧深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及近、越發清晰，令眾人原本驚恐不安的心，在這鈴聲下漸漸平靜。這鈴聲詭異也來得突兀，卻不知為何，無人思索它從何而來。反而讓城門口等待的各位，緩緩將緊皺的眉頭松開，露出一片安寧祥和的表情。

　　“諸位，愣著干嘛，向前走著——”

　　站在旁側的黑白兩位官爺輕輕揮著手中的鉤子，飄飄然先向前走去。后面的人緊跟著他們，有腳鐐和手銬縛著，就算前方是萬丈深淵他們也不得不去。片刻后，霧里出現了一團青色光暈，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身影。霧好似變淡了，停在那里的身影逐漸清晰，婷婷裊裊，是位女子的身影。離近后發現，青光原來是她手中提著燈籠里的燭火。

　　光所及之處，霧消散無蹤。

　　“辛苦二位爺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女子口中傳來。她撥開云霧站在眾人面前，向領路的兩位行禮寒暄道。

　　女子身著一套素色交領襦裙，外著墨色大袖，素凈淡雅，襯得人高貴和冷清。布料乍一看平淡無奇，但細看會發現上面有銀光流轉。暗紋構成奇異的圖案，隱約像是一棵楓樹，又有不知名的禽鳥穿梭其中，繡工雖不精美，有點像繡娘第一次練手繡出來的成品，但那一針一線都滿含了刺繡人的心意，倒是有心的設計。

　　青絲半挽起，余發垂于耳后。盤發處戴著一半月形的銀色發冠，下面垂著三個小螢光石做成的掛墜。這行頭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指不定生前何等的尊貴，難怪能在冥間討個差事。

　　此人生得好看，眉眼比尋常女子濃，有一種英氣之美，比常見的相貌中多了一絲異域風情；一雙鹿眼靈動可人，眼珠子隱隱有紅光流轉，說話時隱隱會露出兩顆虎牙。本該乖巧可人的形象，卻因散發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和漠然，而增添了疏離感。

　　女子是冥界輪回司新來的引魂使，名叫明霜。不知身份，但來頭不小，冥界眾人都尊稱她一聲“姑娘”。

　　“姑娘客氣，這些都是剛從判官司出來的善魂，已經由白衫轉為灰心，可以送入輪回排隊投胎了。”白帽拘魂使回禮之后，黑帽拘魂使緊接著問，“不知送完它們后，我們兄弟可有幸品一杯姑娘釀的春酒？”

　　他們努力表達著善意，可惜無常是陰間產物，控制不了表情。所以他們笑起來嘴角直接咧到耳垂，露出里面細而尖的舌頭。

　　前有青色燈火映照，后有血紅燈籠襯托，有些還有清醒意識的灰魂看見后直接暈了過去。

　　明霜恍惚了一會，念叨了一句“春天都過去了嗎”，然后點頭道：“自然可以。”

　　“下一批活還有半個時辰才要去忙。酒不能白喝，我們二人閑來無事，幫姑娘往前送送。”白無常搗了搗黑無常的胳膊，黑無常翻了個白眼后，認命地把所有魂喊醒排隊，繼續拖著向前走。

　　“勞煩二位爺了。”明霜福了福身子道謝，轉身在前方舉著青燈引路。

　　———

　　“就送姑娘到這了，剩下的路不方便再進了，姑娘就自個指引吧。”黑白無常說完朝明霜行了一禮后，原地消失無蹤。

　　“這…這是哪里？”一個虛弱的聲音在明霜身后虛弱地響起。

　　這是冥界第一處不需要用燈籠照明的地方。明明周圍還是漆黑一片，能過人的地方卻清晰可見。

　　眼前的路像是人間湖上供游人行走的九曲回廊，但材質詭異的讓人無法辨認。乍一看像是白玉制成的，可仔細看又沒有白玉那么通透。有些生前富貴的人看了看，覺得這質地更像是象牙。

　　一個生前做屠夫的人看著看著，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他下意識地退后兩步，看著橋小心翼翼地詢問前面背對他們站著的明霜，聲音微微地顫抖：“敢問姑娘，這……這究竟是什么做的……”

　　“罪魂的肉身。”明霜站在欄桿前慢慢回頭，眼中閃過一絲紅光，像是黑暗中突然炸開的火花，帶著不祥的意味。

　　看見這一幕的眾人頓時感到一陣陰風吹過，他們終于醒悟過來，眼前的女子再如何的像人，也是冥界的“人”。

　　而冥界，又哪里有活人呢？

　　明霜毫無感情的聲音幽幽響起：“它有個名字，叫做枯骨路。”

　　人肉白骨，終究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舍棄這些外物，魂魄才能往生。

　　而被拋下的身子骨，便留下鋪成了路，指引后面的魂魄去往輪回。

　　點著青焰的燈籠突然無風自動。惑人的鈴鐺聲又響了起來，讓人在感到眼前的場景分外恐怖的同時，又情不自禁地想跟著它走。

　　這燈籠通體銀制，有成人小臂一般長。十六根銀制骨架，內里蒙了一層很薄的銀絲紗筒，圍著那不停閃爍的青色焰火。提手形狀詭異，上面刻著和明霜身上類似的古樸花紋。模樣像一把裝在劍鞘里的彎刀，把手仿佛刀柄。燈穗是四條垂著的銀色珠鏈，底部都掛著獨特的小銀鈴，鈴聲便是它們發出的。

　　“青焰驅霧，銀鈴惑魂”，這便是傳說中冥界引魂使的法器——“霧引”。

　　黑白無常隸屬陰鬼使，主要職責是拘捕故去的亡魂入冥府輪回，只有生死簿上寫了可以輪回的白魂才會被他們捉到。白魂都是剛死不久的人所化成，沒有傷害性，怨氣也不高；雖然聽起來比較好拘捕，但有的新鮮的亡魂帶有生前記憶，常有不配合逃走之事發生。加上冥界剛步入正軌，還沒形成合理的職責分配，偶爾遇到其他職位沒管轄好的其他鬼魂作亂，簡直亂上加亂。

　　拘魂工作效率低，經常被重新整頓一番的天界點名批評。兩位拘魂使聽完什么也沒說，卻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一天，突然跑去酆都大帝，這位主宰冥界陰司的帝君面前微笑。

　　酆都大帝和他們對視了三炷香后，皺眉離開了基本從沒離開過的冥府，去天界和天帝商討一番后設立了引魂使一職。作為引魂使，也沒什么大要求，一是要有耐心，二是會安撫亡靈，三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能受的了這二位爺的笑超過三炷香。

　　然后明霜就來到了冥府。

　　這位姑娘既能和眾人和睦相處，又能讓亡靈順從聽話。大家都表示十分滿意，很少會被天界提及的冥府又變回那被人遺忘的一隅。

　　———

　　繞過九個彎，眾人來到一座架起來的廊橋上。頂上掛著排列整齊的銅風鈴，經過時輕輕搖動，發出悅耳的清脆聲響。

　　明霜對著燈籠畫了一個法咒，燈中青焰突然變盛，然后變成點點熒光從籠中流出飛向那些風鈴。

　　風鈴在螢火的包裹下變的晶瑩剔透，這時，細聽會發現除了風鈴聲外還有隱約的說話聲從鈴中傳來，有喜有怒、有哀有樂。

　　“此為‘悲喜廊橋’。此處可以留下你想說的話，有緣之人會在他們歷經輪回前聽見。”明霜靠著廊柱和他們說。

　　“我，我聽見我爹的聲音了！”

　　“我聽見我娘的了！她說下次輪回還想和我做母子！”

　　耳邊傳來感慨聲、哭聲或是笑聲，當然也有怒罵聲。

　　明霜看著那些七情六欲，聽著人間百態，抬頭看著那些風鈴思索了起來。

　　“原來緣分的組成，有那么多的情感。”她在心里默默想，這時耳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負了她，可她依舊無悔——”

　　“對不起爹，下一輩子我還做您兒子，您說啥我做啥！我這么混賬，您最后還掛念我。”

　　“兄長到最后還惦記著我吃的好不好……”

　　“她！她竟然說輪回后再也不要見到我！真是白瞎了我惦記她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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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們聽完有緣人留下的話后，這些亡魂的面前浮現了和廊上一樣的風鈴。明霜回過頭對著他們輕聲說道：“你們也留下想對其他有緣人說的話吧。”

　　“真的能聽見嗎？”有個滿臉淚痕的女子輕聲詢問明霜。她看著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輕輕卻來到冥府輪回。也不知是誰這么狠心，女孩心口處竟然空空如也，被人挖心致死。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這風鈴是用靈力凝成的，借用了三生石之力。若有緣，能聽見。”

　　原本不想多費口舌解釋的她，在和女孩對視的霎那，突然一絲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這情緒讓明霜認真地解釋了一下。

　　女孩小心翼翼地握著風鈴，走到角落里去說她想留下的話。她想了很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后溫柔地對著風鈴說話，那模樣像是和愛人低語。

　　明霜看著她眼眶逐漸發紅，卻忍住不讓眼淚流下，直到笑著說完所有話后才捂臉哭了起來。她抬手讓風鈴飛上廊頂，以防將她忍了很久都沒溢出的哭聲被錄入。

　　風鈴陸陸續續飛向廊頂，又多了一排整齊的風鈴在頂上搖曳著，等待新的亡魂傾聽。

　　亡魂沒了最初的迷茫與不安，他們或許想通了什么，或許看開了什么。

　　安靜與頹然代替了最初的氣氛。

　　廊橋盡頭回歸到最初的漆黑。雖有熒火照耀，但對前路未知的恐懼還是令大家停住了步伐。

　　明霜站直身子走到廊橋盡頭處，青色燈火中，眾人看見她側著頭對他們說：“過了這片黑，便是這條路上最美的地方了。”

　　說完便走進黑暗里，眾人等了片刻后才發現她是真的消失了。因為引魂使的離開，照明的熒光也跟著消散無蹤。廊橋重歸黑暗，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聽見風鈴聲和人聲總有種詭異感。

　　半柱香后，有人實在受不了這種氛圍，帶頭摸索著向前走去。廊上響起細微的腳步聲。走了一小段后，他突然感到一股吸力，還未反應過來，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被吸了進去。

　　再睜眼，突然的光亮刺激的他下意識捂住眼。微微睜眼透過指縫向前方看去，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

　　———

　　人死前，對冥間有諸多遐想。

　　冥府是什么樣的府，忘川又是什么樣的河；黃泉路怎么鋪的，孟婆又究竟有多老；黑白無常舌頭到底有多長，閻王爺呢富不富態……

　　這些都是只有死后才能知道的答案，可惜知曉了也傳不出去。

　　冥界的故事，終究會埋藏在輪回途中。

　　整片天都是昏黃色，很像夕陽落下前最后的燦爛。

　　三途河邊種滿了望不到頭的彼岸花。忘川彼岸，大片血色在風中搖曳。站在岸邊向遠處眺望，意外地心生安寧。身處這片美景中，令人覺得若是在此結束一生是何等的幸福。

　　一片木筏順著遠處的河流飄來，一頭站著雪白的鶴，像船夫一樣帶著木筏緩緩靠岸而停。

　　“諸位，請。”明霜退后一步，站在一旁靜候他們上船。大家懵懵懂懂地走上去坐好后，明霜才走到船頭站定。她摸了摸鶴腦袋，鶴親昵地蹭了蹭她，這時，船自動繼續順河前行。

　　才駛離岸邊幾里就有人哭了。

　　大家往河面一望，發現河面出現了一個很小的嬰兒，然后孩子慢慢長大，變成了他們記憶里最初的模樣。他們看著自己重新長大，回顧經歷過的那些喜怒哀樂和過往前塵。

　　遠方的橋在船前進中逐漸放大和清晰。那是一座很大的拱橋，和繁華街市里過河的橋很類似，但做工更加精美，氣勢更為宏大。

　　湖面顯示完他們最后的記憶，變回原先的平靜。船上的人透過淚眼抬頭看去，明白這就是傳說中那通往輪回的奈何橋了。

　　人的一生無論好壞，過了奈何橋，便重歸混沌。

　　陸續上岸后，大家在橋頭的鋪子前排隊。每個人沉默地領過孟婆湯，喝完后走上橋進入六道輪回。輪到之前廊橋上的那個女孩時，明霜總想上前說些什么，但到最后也沒開口。女孩喝完后向明霜和孟婆各行一禮，轉身慢慢地向橋上走去。

　　橋很高，下面的人只能隱約看見她的背影。突然從遠處傳來了一陣歌聲，起初聲音很輕，仿佛風吹過彼岸花發出的“沙沙”聲響。后來逐漸變大，讓人聽清了歌詞：

　　“奈何奈何，忘卻過往；奈何奈何，終要過橋。奈何奈何，緣盡于此，奈何奈何，忘吾姓名。”

　　大家還沉浸在這莊重地歌聲時，女孩最后的身影也看不見了。只留下了她前世最深的記憶，化成彼岸花的模樣從橋上飄落，種在了那三途河畔的花海中。

　　第一次送別亡魂讓明霜有不同以往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么，不由得想皺眉頭，心里也澀澀的讓人覺得不舒服。

　　她陪孟婆送完這批亡魂后就坐在河畔看那永不褪去的黃昏。彼岸花輕輕搖曳，白鶴從木筏上飛起，嘹亮的叫聲劃破散去的歌謠。就算坐上幾個時辰，天也永遠不會變暗，也永遠不會更亮。就這一點點的昏黃都是好不容易偷來的。

　　孟婆收拾完攤子后，靜靜地陪她坐著。然后告訴明霜，那種情緒叫做難過。

　　“可能你們之間存在著一些緣分，所以你才會在看見她的時候有了不一樣的情緒。”

　　“明霜，愿你有朝一日也知道什么是喜怒哀樂，和凡人一樣擁有七情六欲。你不再需要我告訴你，你現在是開心，還是難過。”

　　那天的最后，孟婆說了這樣一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