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寧，蘭溪鎮。

　　馬車在青石板上顛簸前行，明霜聽著車外落雨聲，思緒飄得很遠。

　　“姑娘，這步棋可想好了？”車廂對面的人打斷了她的思緒。

　　微風將簾子輕輕吹起一角，明霜回過神來看見馬車已駛入城內，意識到自己這個呆發的有點久。她將手中一直把玩著的黑子落下：“我輸了?！?p>　　“姑娘只是不想下了，不然怎會輸。”贏者平靜地說，然后將棋局收拾干凈。

　　“姑娘可是乏了？”旁邊人遞給明霜一杯熱茶，然后將棋盤接過收入行囊。

　　下棋的是天界派來保護她的那個人，名字叫江林，上車后才向他們正式介紹了一番自己；遞茶的是之前陪在她身邊的小鬼差。和判官們聊過在人界需要注意的禁忌后，他們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明霜想了想，問能不能將小鬼差派給她協助做任務。

　　雖然接觸不久，但明霜覺得這個小鬼差心思細膩、處事果決，是個得力助手。人界她不熟悉，多一個人多個照應。冥界是自己人，小鬼差比天界的人更值得信任。

　　“沒，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下棋時不專心是對對手的不尊重，對不起?！泵魎蛄絲誆?，將杯子放下后向江林道?。

　　“無妨?！苯痔ь^冷漠地回答。明霜也不知該說些什么，便轉頭看向窗外的景色。不由得，她又想起那被打斷的思緒。

　　走之前她看了小鬼差的生死簿，雖然信任，但了解更多會更有好處。

　　小鬼差原名陳岸，字郁青。百年前，人界世家的孩子若有修仙資質，經過考核便可被天界選中，送往獨立于世的邊春山居修煉法術。邊春山居位于北百一十里，坐落在邊春之山；多蔥、葵、韭、桃、李。杠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澤。有獸焉，其狀如禺而紋身，善笑，見人則臥，名曰幽鴳，其鳴自呼。

　　這位置遠離人界、靠近天界，靈氣充沛，能助天資聰穎之人很快得道成仙，是仙家獨有的寶地。陳家之前雖無人被選入邊春山居修習，但因為做的生意與天界有關，讓孩子們有緣從小就接觸到這方面的東西。陳家如今的家主刻意培養沈岸，想讓他成為第一個入學邊春山居的陳家人，借機為自己拓展更大的生意。

　　陳岸從小就從聰慧過人，自然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因他善學又努力，很早就被選入去往邊春山居。為人又謙遜懂禮，處事方面也從未落下話柄，是鄰里之間都讓孩子學習的好榜樣。一切平安到他二十歲。

　　那年，他行冠禮。這個儀式需要回祖宅，他在家幾天后卻意外身死，在差一步得道成仙時來到了冥界當差。坊間流傳他是被魔界逆賊逃亡途中挾持滅口，而冥界生死簿記錄的真正原因是：他舅舅和姨夫合伙將他謀殺，疊成三折埋在了一片竹林里。身上的魔跡是他姨夫和魔做了交易，將一魂一魄給他們吸食，換來一擊斃命不可輪回的殺招。

　　死于魔界手中算是突然改寫命運，又加上他是天界學生，冥界收到他魂魄時便差人去詢問天界要如何處置。幾番討論后決定保住他的靈體，將魔族痕跡慢慢凈化，待養好后送入輪回轉世。因為受傷頗重，即便命保住了，還是少了一魄。其他都還好，就是這一魄讓他忘記了關于生前的所有記憶。

　　比如，他是蘭溪鎮人。

　　—————————————————

　　車輪滾過青石板路，晃晃悠悠許久后終于停了下來。

　　“姑娘，到了。”江林先跳下馬車，放好馬扎后伸手請明霜下車。

　　明霜看著伸入簾子里的那只手，心里感嘆這手可真漂亮。她剛剛下棋時就在想，這雙手做什么都很賞心悅目，無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舞刀弄槍，就算有很多武繭也還是很好看。但不知為何，人透露著一股邪氣，讓她初見他時就生了提防之心。如若不是天界之人，她會懷疑江林是魔界哪位首領。

　　胡思亂想不過瞬息，明霜將手遞給他，借力下了馬車后就松開手向他道謝。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就住在這個茶館里，雖然簡陋，但勝在位置好。這是整個鎮靈氣最充沛的地方，又在鎮子外圍，方便非人界之人來往。上面給姑娘安排的身份是茶館老板，我們是店內伙計?！苯指诿魉砗蠼榻B，邊說邊指給明霜看，讓明霜很快就了解了周邊情況。

　　“江公子有心了，請問周圍有設結界嗎？”明霜掀起門口的木珠簾子，大致看了一眼店里布局后回頭問他。

　　“已經布過了，若有妖、魔、鬼、怪靠近，會立刻控住示警?！苯幟盍酥湔Z使結界顯現，讓明霜看見結界的范圍。

　　“早就聽說天界的結界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泵魉α艘幌潞筠D身去往后院看看。

　　江林沒有繼續跟著她，他站在門口盯著明霜的背影，皺了皺眉頭。

　　“江公子，怎么了？”陳岸將車上行李收拾好后拎進茶館。下車前明霜本來要自己拎，陳岸趕緊攔住了她然后將活全部攬了下來。

　　江林將靠門框上的身體站直，伸手去拿陳岸手里的包裹?！皼]什么，我在看店里該怎么布置才好看。我幫你提一點?！?p>　　“啊，多謝公子了。其實我自己能拿下，我們每人也就一個包裹。對了，姑娘去哪了？”因為江林是武將，本身帶有肅殺的氣勢，再加上不是笑眼，沒表情時顯得分外嚴肅，害得陳岸有些不敢和他對話。

　　“她去后院看房間了，你也正好去看看?！苯執蟛較蠔笤鶴呷?，陳岸緊跟在他身后。他突然覺得，江公子和姑娘很像，都是面冷心善之人。

　　兩人走到后院就看見了明霜，她正在摘院子里樹上的東西。

　　江林的神色突然變了，從漫不經心的冷漠變成了溫柔繾綣，還有一絲悲傷從眼中流露。

　　“在摘桂花？”江林走到近前輕聲問她。

　　“嗯，進門就聞到了桂花香，摘一點回頭釀桂花酒?！泵魎獙⒄玫幕ǚ胚M小荷包，轉身問他們有什么事。江林歪了一下腦袋問她：“這酒什么時候能釀好？姑娘釀酒的名聲都已經傳到天界了，在下早就想嘗上一嘗，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那個口福？”

　　“三個月后，正好任務結束的時候，”明霜想了想，第一次決定對于她的酒解釋一下，“我釀酒只是消磨時間的愛好，上不如天界酒神，下不比武夷田父。只是恰巧花釀和果釀是新鮮玩意，名聲才傳了出去而已。若有機會，我更想嘗嘗他們二位釀的酒?！?p>　　“會有機會的。先去選房間吧，舟車勞頓，休息好后我們再辦案和布置茶館?！苯峙牧伺拿魉念^，然后拎著行李挑了一間房就進去了。留下明霜一臉莫名地站在原地，緩緩抬手摸了摸被他拍的地方。

　　還有留下了她身后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去哪呆著的陳岸。

　　————————————————

　　“嗡——”

　　“啊——”

　　像是寺廟里敲鐘的聲音在半夜突然響起，緊接著一聲慘叫從遠處接踵而來。

　　已經睡著的明霜立刻睜眼，揮手將燭臺點亮后起身更衣。

　　“姑娘您沒事吧？”陳岸連敲了好幾下門問她。

　　“沒事，我馬上出來?！庇渺F引將頭發挽起后明霜走向門口去開門。

　　“江公子呢？”明霜邊和陳岸快步走出茶館邊問。

　　“公子讓我先來查看您有沒有受傷，然后去結界亮起的地方集合。他交代完后就去勘察情況了。”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出茶館，四處觀望后發現某一處正隱隱閃爍著金光，明霜和陳岸便迅速向那處飛去。

　　“赤魂？”

　　落地后明霜看著江林手里抓著的東西疑惑道，“它撞上結界后可以逃跑這么遠？”

　　“結界范圍沒那么大，不是它撞的。原本結界中的法力控住了一個東西，在我靠近前逃脫了，一路追下來還是讓她給跑了。但她跑掉前扔了這個給我?！苯贮c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后把赤魂拎到他們面前。

　　“看清楚跑掉的是什么了嗎？”

　　明霜看完后就知道這是又一個無辜者。但這個厲鬼非常安靜，不吵不鬧，仿佛真正的死人。身上也沒有燒傷后留下的焦黑斑駁，但心口處卻空空如也。

　　明霜腦海中閃過一個身影，卻一時半會想不起來是誰。

　　這種類似的傷口她好像在哪里見過。

　　“一個紅衣女子，身上有燒傷的痕跡，心口處和它一樣是空的?！苯摯粗魎f。

　　“是她？”明霜也抬頭看他。

　　“就算不是，也一定是個重要角色?！苯謳橢惏棟殉嗷曄者M鎖魂瓶中，確定鎖好無誤后跺了跺地。

　　“那聲尖叫呢？”明霜從頭想了一遍這件事，心里存了幾個疑點。

　　她在想，江林作為武將為什么會追不上那個女子？就算追不上，為什么沒有施咒打傷她，留下一些痕跡好去追？為什么這個赤魂會不一樣，它是有人模仿殺人手法而中招的受害者，還是最能聯系真兇真正死法的線索？

　　總之，一定不能完全相信江林這個“天界之人”。

　　“不知諸位深夜找老朽，有何貴干呀——”一道白霧從地底飄出，逐漸凝成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身影。

　　江林向前一步行了個禮道：“深夜打擾此處土地公，著實抱歉。有幾件事要有勞您解惑?！?p>　　土地看了幾個人一眼，拱了拱手道：“不敢當，幾位有什么吩咐盡管找小仙便好。”

　　江林問：“您有聽見什么嗎？”

　　土地想了想答道：“公子說的可是剛剛城南外有一女子叫的那聲？如果是那個，老朽聽見了。過去的時候正好瞧見有一團黑霧接走了一紅衣女子，不知公子問的是否是此事？”

　　“正是。您可看清那黑霧是什么東西？”江林接著問他。

　　“霧里沒人，但能感受到魔的氣息。黑霧將女子籠罩后就消失了，女子也跟著沒了，老朽懷疑里面可能是魔界傳送陣。而且那叫聲也很詭異，不像是受傷之后的叫聲，到有點像是厲鬼才能發出的聲音。叫完后沒多久我就趕到了，估摸著那黑霧是被叫聲招來的?！蓖戀匕炎約嚎匆姷乃袞|西和推測全部交代了一遍。

　　明霜明白江林喊出土地的意圖，一個是幫他們提供線索，另一個是證明自己的清白。

　　“姑娘，那確實是厲鬼的叫聲?！毙」聿铌惏渡锨耙徊胶兔魉驼Z，“那叫聲也確實和我們鬼的叫聲有差別，她的叫聲中帶有一些像是歌謠的調子，可能就是這個招來的魔界傳送?！?p>　　“嗯。”明霜點頭表示了解，然后轉身微微彎下身子詢問土地：“那您再此之前可曾見過這位紅衣女子？”

　　“沒有，我之前在別處巡邏。一直到您那邊布下的結界出現異象我才注意，趕過來時看見這位公子被厲鬼纏住，然后施了法術讓它安靜。接著就聽見那聲尖叫了。”土地公恭敬地回答明霜。

　　“哦對了，她跑的路上落下一個這個，”土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香囊遞給明霜，“我追的時候看見便拾起來了，不知道有沒有什么幫助?！?p>　　“岸芷汀蘭，”明霜讀完正面的字后翻過來看背面，突然頓住了。因為她發現除了“長命百歲”四個字以外，還有兩個很小的字繡在上面。

　　“……陳岸？”

　　明霜抬頭想問陳岸他對這個香囊有沒有熟悉感，卻看見他腰上掛著的鎖魂瓶正緩緩打開。正要施咒將它鎖回去，里面的赤魂就已沖出瓶口，直奔她手中的香囊抓來。

　　迅速地將香囊收進袖中，明霜向后退去的同時將霧引取下往前一甩，霧引隨即變成刀的大小擋下赤魂的一擊。

　　她邊擋邊觀察其他人的反應：陳岸正著急地翻找有沒有其他鎖魂的靈器，而江林則微愣地看著她；土地已經嚇得遁走了，畢竟他只是個人界小神，若被波及則會傷到幾十年的修為。

　　明霜回神繼續和赤魂過招。她不覺得鎖魂瓶會這么巧地在她發現陳岸的名字時打開，是沒鎖好還是有人故意放出來？還是說，這周圍隱藏著什么沒發現的人，在暗中操縱著一些東西。

　　第一次意識到這差事是個苦差呢，明霜無奈地嘆了口氣。而后眼神變得凌厲了起來，隱隱閃現紅光，背在身后的左手也緩緩抬起。

　　就在明霜瞳孔越來越紅的時候，赤魂突然停下了不間斷的攻擊向后飛去，被吸入陳岸手中新的鎖魂瓶中。明霜站在房頂上沉默地看著正在善后的兩人，然后一言不發地轉身飛入黑暗中。

　　“姑娘！”沈岸向前幾步想要去追明霜，被江林伸手攔下。

　　“她回客棧了。剛剛的打斗消耗太多氣力，讓她先回去好好休息?！苯珠]眼感知了一番后告訴他。

　　“是。啊，多謝公子剛剛幫忙鎖魂。要不是公子及時出手，赤魂不會被收復得那么及時?！標惏豆笆中卸Y道。江林揮了揮手表示無妨，讓他不必在明霜面前特意提及。

　　其實他出手的原因是因為看見了明霜的那個眼神。他知道，明霜在那一刻動了殺心。

　　赤魂不能消散，至少現在不能。他回頭看了一眼陳岸和他手里握著的瓶子，然后看向客棧的方向。

　　即使被重重屋檐遮擋，他還是看了很久。

　　仿佛已經看了千千萬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