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啟示:鬼火
度假村被燒毀了。
受災度假村恰處于停業整頓期,因此未對游客造成影響。事發時有社會人士聚集在度假村內,火災或由該人群引發,該人群目前已被控制,無人員傷亡……
盡管早就被首領告知過,但看到新聞時,孔晰還是感到了種超現實的不自然感。
——雖然自打世界喪失距離以來,一切早就沒什么“現實感”了。
他望向窗外,晨光明媚,景色仍是一望無際的陸地與天空。
對,就比如現在。盡管窗外是陸地,但眼下他分明在海上。
孔晰長長嘆息。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的?
……
……
棄子爭先。從他聽說首領打算拋棄普通成員并火燒度假村時,他就想到了這個詞。
子是棄了,但是這能算“爭先”嗎?何苦要引火燒身招來“組織”呢?
即使從各種不同角度來考慮,也沒有任何好處。說難聽點就算非要棄子,那也不如直接偷偷一把火把普通成員全部燒死在度假村來得有效。這樣一來高層逃跑能更有余裕、泄露情報的風險也會更低。現在呢?早早就被“組織”盯上了,這些“棄子”也沒能給“組織”造成損失。
——也許是首領對情勢進行了誤判。畢竟他是穿越者,對這個世界在長距離移動上的不便缺乏認知……唉,再怎么也不該如此啊。
和“全界會”搭上線后,孔晰幾乎是下意識地在“撇清關系”、“置身事外”,所以即使聽到了首領的計劃,也沒提出任何意見建議。
孔晰一邊后悔自己還是該勸勸首領,一邊內心深處又覺得反正事情要往這個方向發展,怎么燒也不過是細節問題罷了。
——真正的分歧點是自己做出和“全界會”聯手的決定。這是條不歸路,自己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F在只是還沒適應。
他看向自己的手腕,青色的手環格外醒目。
雖然名義上是合作關系,但為了在“全界會”內行動方便,首領給予了他“全界會”成員最高等級的青色身份。何況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實際上就是加入了“全界會”。
船艙輕微晃動。
孔晰在渡輪的走廊里一路穿行,偶爾與普通乘客擦肩而過。渡輪稍有規模,只有頂層的客房被“全界會”包下,下層的眾多客房仍由其他乘客使用。因此遇上到處亂竄的普通人毫不意外。
登上頂層甲板。
吳穿銀坐在最靠近入口的座位上,見來人是孔晰,示意他首領正在甲板左側邊緣。
孔晰默默點頭,往左走去。
走出一小段距離,路上沒人。然后便看見首領崔離岸站在欄桿前,身穿黑底金邊的風衣,這似乎是長袍的替代品。他的身材撐不太起這風衣,整體上有點不協調。
——說不準首領只是在追求一種儀式感。
孔晰也來到欄桿處,與崔離岸并肩而立。
崔離岸道:“雖然沒有海景,但感受下海風也不錯?!?p> “但只有海風還是太可惜了。”孔晰答。
二人都沉默了會,靜靜感受海風。
崔離岸自然也察覺到了孔晰的負面情緒,說:“放輕松點,我們都是故事的特異點,不好好享受那就虧大了?!?p> “首領,世界已經喪失了距離?!笨孜辶飼逕ぷ櫻伴L距離移動只能依靠軌道交通……準確說,是路線經過規劃記錄的交通方式。這意味著我們所有的長距離出行都免不了留下記錄?!?p>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們才選擇了乘船,不是嗎?”崔離岸的語氣里甚至帶著一絲得意,“船上的關節早已經打通了。比起軌道交通,這邊的可操作余地更大,我們現在是不存在的乘客,乘客名單沒有登錄上報我們的信息,‘組織’一時半會絕對查不到這里。”
“但‘組織’肯定會來查,海運的操作空間也只是相對而言的,查到是遲早的事。我們是物理意義上被限制了移動路線,我在這個世界前后生活了十三年,我清楚?!笨孜鷱娬{。
崔離岸笑著搖頭:“不用擔心。你就是在這個世界待太久了所以鉆牛角尖了。你說的理論上是沒錯,但社會嘛,再怎么先進發達也還是人的社會。理論上那個‘組織’早就可以把‘全界會’整個端了,不還是等到了今天凌晨?接下來我們會在R省下船,這種又隱秘又與超能力相關的組織想要執行跨省的任務總是不方便的——要么人手不足要么也會有上層牽制。我們的敵人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活人。相信我從兩個世界得來的經驗?!?p> 孔晰一時無語,他感覺兩人的對話不在一個頻道上。
遠眺。
搖蕩的廣袤的土地。
在搖晃的船上看著這幅古怪景象,讓孔晰竟有了暈船的難受感覺。他在這一瞬間只想盡快返回陸地。
崔離岸瞇著眼睛,亦在遠眺,道:“換個話題?”
“是比較輕松的話題嗎?”
崔離岸理了理風衣的衣領,剛一松手卻又被海風吹亂了。他開口道:“你會害怕火嗎?”
火。
聯想到度假村的事件,這似乎是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話題。
孔晰搖了搖頭:“害怕還談不上,我對火沒什么感覺。”他簡短作答,等待崔離岸的發言。
“我倒是從小就相當害怕火,這種沒有實體的玩意實在很嚇人,不是嗎?亮、燙、痛,可以殺人。”崔離岸頓了頓,“但我現在挺喜歡這玩意。人生就是像火一樣的,不如說除了火,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適的意象了?!?p> “……”
“我的穿越很俗套,是以我的死亡為契機的。就像死灰復燃一樣。但充其量也就是死灰復燃了。我前世的物質積累一無所剩,掌握的知識也不具備超前的地位,是個完全在這社會之外的邊緣人?!貝揠x岸道。
“對這個世界缺乏歸屬感,進而產生對抗的情緒,再就是打算大干一場?”孔晰發覺說得不太妥當,又補充道,“像火那樣以侵略性的姿態?!?p> 崔離岸啞然失笑:“怎么至于呢?就算是學火也不會亂燒一氣,那樣只能把事情搞砸。何況我又不打算對抗世界……干嘛要自討苦吃去對抗什么世界?”
崔離岸這理所當然的語氣反而讓孔晰有點懵了,反問:“但你不是說過‘現在是我們的舞臺’嗎?”
“這和那個是兩碼事。大干一場又不是為了搞什么對抗,我們是來拯救世界的,對吧?一開始就是這么說的?!?p> “確實是這樣??傘鐣y道不是站在政府對立面嗎?換言之不就是現有的環境和社會秩序……”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崔離岸恍然大悟,接著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你可能有點誤會,嗯……這么說吧——你不至于真相信全界會里面流行的陰謀論吧?”
“什么意思?”
孔晰本以為現在這對話也是二人思路不同沒對上頻道,但似乎遠不止如此。
崔離岸像是真的被逗樂了,連措辭都變得口語化起來,憋笑道:“首先,就以‘全界會’的體量和這幫子烏合之眾的水平,說‘政府對立面’也太抬舉全界會了。其次,社會嘛,哈,愿意用陰謀論來理解社會也算是種沉迷美好想象吧?”
“……看上去你倒一點也不反社會?!?p> “社會可是個復雜的體系啊,可不能想當然地去認知它。陰謀論固然誘人,但越想成事越不該脫離現實?!貝揠x岸換回了那副首領語氣。
孔晰忍不住用上類似的說話方式為全界會成員辯護道:“但如果沒有一個抽象的、簡化的主軸,事情就很難推進。什么都兼顧是會迷失在瑣碎之中的。”
崔離岸輕蔑道:“把復雜的東西簡單化當然沒錯。不過你真覺得那么多人都有能把復雜事情簡單化的能力嗎?‘抽象現實建立模型’可是門學問。說難聽點有那能力的人也不至于淪落到當我的手下?!?p> 孔晰稍稍皺眉,這話也算在冒犯他,崔離岸這人似乎有自以為是的毛病。簡單點說是情商不足。
孔晰短暫地思考了下是該就此打住還是繼續深入。他已經決定真正介入事件中,而且也主動到甲板上來與首領聊了這么久,沉默成本使他不可能選擇放棄。
“——然后你就拋棄了大部分這些手下。”他說。
“那個是策略問題?!貝揠x岸顯得頗有耐心,解釋道,“全界會本來就擴張到頭了,不久前分部整的一場召神儀式更是一腳油門,算得上氣數已盡了。那些成員嘛,已經派不上用場了,送給組織也算處理社會不安定要素,也讓他們滿足愿望真被‘迫害’了一回,最后還是無人死亡,多好的細節安排,皆大歡喜啊。”
“孤立來看也許是這樣,但后果呢?這不是對那些成員不負責,對全界會這個團體不負責嗎?”
指責。
崔離岸安靜了會,微微瞇眼,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對這個社會還挺有好感,我也打算拯救世界——但僅此而已。我只對我自己負責。你我都是死灰復燃的例外,是局外人;我沒想到你會不理解這些。”
孔晰語塞。
他并非不理解。他多少也自覺是例外,也感到過格格不入,但“局外人”這一說法使他不適。
崔離岸看著孔晰的反應,不知道是不是替孔晰找臺階下,改口道:“我明白了,你不是在糾結那些細枝末節,是不理解這個策略本身吧?也是,由于我的超能力比較特殊、不方便說明,所以連帶策略也沒跟你說過。”
孔晰扶住欄桿,對此他只能以不大不小的幅度點下頭。
“其實現在仍然不能跟你說明具體的策略?!貝揠x岸道,“但這么說吧,‘全界會’是第一階段,主要是準備和實驗。而第二階段我們將真正轉入幕后,‘全界會’作為現實團體只會拖累我們。我們在此階段需要保證自己的安全,‘全界會’干脆送給‘組織’當個順水人情了?!?p> “……那還有第三階段嗎?”
“要看第二階段順不順利了。理論上第二階段就夠了,如果能成功……”
“——首領,溫落找您,在您的房間外等著了?!?p> 吳穿銀忽然自霧中走出,打斷了二人的說話。
“我這就去?!貝揠x岸答應后,對孔晰說,“溫落和我聊的東西更機密一點,我就失陪了?!?p> 語畢,他隨吳穿銀離開。
孔晰獨自留在原地,輕拍欄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