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秋天我們最后一次談到死亡。

　　雷蒙說這很荒謬，沒人會在死亡里談論死亡，尤其是在炮彈砸出的彈坑里。

　　可那天的真實情況就是這樣，

　　我，雷蒙，馬克，漢斯，還有蹩腳的牧師福格申，我們在一連串爆炸襲來時慌忙躲進了同一個彈坑，直到炮擊終止，整個世界都被震的尿褲子了。

　　隨之而來的安靜太可怕了，下一次炮擊會在你神經放松的時刻突然砸斷你的腦袋。牧師反復提醒我們，不要掉以輕心，也不要伸出頭去好奇觀察世界，醫生能把你的腿鋸掉，也不會拒絕你的腦袋。我們都不是新兵了，牧師大概忘記了這點，所有的新兵在戰斗一開始就死光了，然后又會拉來一批新兵，等著他們的是用過的裹尸袋。還有牧師敷衍了事的安息禱告。

　　我可不想被牧師順走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所以我活了下來，我們都是如此，所以我們感謝牧師。

　　在等待天黑的這段時間里，我們開始找一些話題，免得死亡真的找上我們。雷蒙講了個有關母豬的笑話，我們都沒笑，雖然真的很好笑。緊接著，馬克和漢斯兩兄弟提起他們在村子里見過一棟房子，他的豬圈里還有兩頭活著的小豬。我說我知道怎么做烤乳豬，牧師立刻提議，晚上天黑之后，溜到那個美好的地方，吃一頓美餐。

　　天黑之前的炮擊又持續了一個小時，我趴在彈坑里，隨著四周響起的爆炸不時將飛過來的泥土拋開，以免自己被埋在里面。有幾次炮彈特別接近，幾乎就是在我耳邊炸響。我從未感到害怕，那幾乎是活人才有的想法。

　　正如馬克漢斯這兩兄弟所說，豬圈完好無損，里面躺著兩只比他們感情還好的小豬，感謝上帝，他們很肥。

　　一路爬過來的艱辛沒有白費，我們都得到了補償。結下來的問題屬于我了，而我當了一輩子屠夫的父親，臨死之前還在殺豬的父親曾經說過，永遠不要殺小豬，他們很貴。

　　我在那棟被炸開了半個房頂的房子里升起了一堆火，還好家里有現成的烤架。這家人也許正打算把小豬烤了，結果戰爭把他們嚇跑了。

　　我以高超的技術屠宰了這兩兄弟中的一只，飛快的開膛破肚，拿出豬內臟準備做一鍋湯，剩下的肉就直接烤。

　　我本想這火光和炊煙在黑夜里誰也發現不了，可我忘了，英國人就喜歡在夜里放炮影響我們的睡眠質量。一顆照明彈落下之后，一發發炮彈開始往我們所在的地方砸過來。我只能一邊祈禱炮彈千萬不要飛到這來，我不怕死，我只害怕浪費了這珍貴的小豬。這是我在福格申死前最后一次祈禱。

　　那之后我再也沒祈禱過了，因為沒人會聽見。也許上帝會，可我篤定他是個無神論者。

　　很快，一只烤得金燦燦的小豬和一鍋煮雜湯就做好了，我們圍在被掀開的屋頂下，像感恩節一樣祝福彼此。這很難得，這頓飯是我們這兩個月來第一頓像樣的。

　　我還記得那不同尋常的味道，其實只有鹽的味道。我們饕餮而食，在遠遠的炮火轟鳴之中安享平靜。我們吃得流油，即使炮彈這時落到我們頭頂上，我們也無所謂了。我們永遠都在躲避炮彈，可我最終明白，是炮彈在找尋他的目標，他總是先找那些誠心禱告的人，把炮彈砸到他腦子里。而我們這種無視上帝的人，他卻不感興趣。我猜炮彈也是無神論者。

　　我還記得漢斯兄弟，記得雷蒙，他們吃著我烤的小豬，臉上露著幸福而滿足笑容的樣子。當然還有福格申，我絕對不會忘了他。

　　他臨死前告訴我，那些他搜刮來的戰利品，留給我了，希望我死的時候再留給漢斯兄弟，最后，不得已才留給雷蒙。雷蒙偷過他最喜歡的那雙皮鞋，卻在爛泥里弄丟了。

　　我摸著他的臉，看著他被被彈片整個切開的肚子，腸子流了一地。就在我們最后一次談到死亡時，炮彈在很近的地方爆炸，彈片從豁口飛進來，正對著福格申。

　　所幸戰爭還在繼續。人們還會真心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