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靜安城遲遲入了秋。

　　這日，正是各家各戶訂酒樓臺子的繁忙時候。

　　正值黃昏，小廝阿川腋下夾著油傘，匆匆忙忙進了側(cè)門的小角房。

　　他左腳剛?cè)脒^門檻子，就聽得身后一聲驚雷劈下，明亮的光景轉(zhuǎn)眼被黑匝匝的烏云掩蓋。

　　阿川趿著半翻的草鞋，顧不得揩干凈一臉的油汗，直沖到屋里長板凳上坐著的管事就開嚷：“管事的，可不得了。”

　　那管事的名喚張云，此時雨聲漸大，他抽著半袋子水煙，正吐的歡快。見一個陌生面孔的小廝慌里慌張的進門，心中已生出不快，遂白了阿川一眼，緩緩地說：“何事？眼下雨急，哪里出的了差事?！?p>　　“回管事的，小的是老爺院里新來的雜仆，眼下——是老爺出事了?！彼L勻了口氣，“老爺在酸棗巷子那處剛出來，就被不知是哪里來得野家子敲了數(shù)棍，眼下正在醫(yī)館里面，已經(jīng)……怕是不中用了。”

　　“?。　睆堅埔荒_蹬起，身后的長板凳哐得摔在地上，“壞了?！?p>　　一時間各院的婆子們忙甩開膀子，丁零當啷地奔走相告，倒是心照不宣地繞開了當家太太的屋子。最后這事直到是落在了后院老太太手中。

　　到說這尋常人家哪里需要這般彎繞費力的請上面做主，只倒霉的是白老爺挨打之處乃他外室所在，沒得什么光彩。就是到了老太太那里，也只能喊了房中死契的幾個仆役，駕車將人接了回來。

　　好在那雜仆阿川是個沒經(jīng)歷事的小子，見到白老爺腦后鮮血直流，便以為是人快沒了，把話傳得夸張了些。待到白家請了郎中來看，不過是幾處挫傷，并無大礙，一時闔家上下也松去一口氣。

　　***

　　白宿修害了好長一段噩夢。他夢見自家媳婦帶著剛出生的女兒回了娘家，又夢見自己和宮里的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聯(lián)手搞垮了媳婦娘家，登上了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高位。

　　他還夢見他的女兒長得和自己死去的長姐七八分相似，是家里的獨苗，奈何為情所傷最終出家做了姑子，導致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積累起的家業(yè)最終被旁支那群黑心肝的瓜分殆盡！

　　真是可氣！可氣！

　　隨著一聲接一聲的咳喘，白老爺就差把“可氣”二字從夢中罵到自己的棺材板上。

　　他朦朦朧朧地好似看見自己老子爹飄浮在床沿邊，橫眉怒目地斥罵著他。又仿佛看見老母親吳氏正坐在榻子邊兒搖頭抹淚。

　　乖乖，他這是快死了？

　　可嬌娘還在巷子口枯等他呢，他這一死，豈不是要把他花了三千兩銀子贖回來的心肝拋之不顧了？

　　不行！絕對不行！

　　白老爺如是想著，心中積攢著一股勁，直沖著他那親娘的衣服角子拉去。伴著頭昏腦旋的無力，他哭喊著栽進了對面人的懷里。

　　“爹娘，孩兒有罪，孩兒不孝啊，我還不能死??！”他聽見自己啞著嗓子哭喊道。

　　半晌，有人脆生生道：“你瞧瞧，我就說官人命賤，閻王爺才不肯收呢。”

　　白老爺眨巴著眼睛，循聲抬頭望去，這一看可不得了，竟是西苑里那悍婦。

　　“怎么著？”悍婦輕啟薄唇，粲然一笑，“官人不識得我了？可是棍子挨得不值，竟把糟糠之妻給拋諸腦后了？”

　　帳子下，高氏面色紅潤，身上妥帖的穿著件水色綾的長襖，玉纖纖的凈手輕撫在高隆的小腹上。她示意一旁立著的侍女將桌上的藥端過來。

　　“官人快些吃藥吧，涼了可就沒有效用了?！?p>　　暖被下的白老爺冷不丁打了個哆嗦，瞄著高氏捻在手中的湯匙，“不……不勞煩夫人了……”話沒說完，一口已經(jīng)下了肚。

　　白老爺嗆咳著一把打翻了藥碗，滿心想著的都是方才夢中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將高氏一族置于死地……他心虛地背過身，良久聽著是高氏用帕子擦過手后起身往外走。

　　末了，人在門口冷冰冰道：“老爺好生養(yǎng)著，平日里無事少出門，都道是家外面的石頭不長眼，哪日真砸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軟榻上的白老爺默默閉上眼，心下已經(jīng)明白了個大概。

　　話說中秋這日轉(zhuǎn)眼就到了，因著白老爺身上帶著傷，又逢太太產(chǎn)期將近，便沒有請客待人。只在后院的涼臺上擺了桌酒席，其他丫鬟婆子，小廝家丁那兒另發(fā)了賞錢和份菜，便也算是過了節(jié)。

　　席間，白老爺悶頭吃著丫鬟布下的菜，時不時向一旁的高氏。他回憶了下那日所做之夢，越發(fā)覺得荒唐，雖說這悍婦平日里是有些囂張跋扈，但卻絲毫沒把那些個破事捅到老丈人家里，更不肖說是帶著孩子回去了。

　　“宿修，你盯著玲兒做什么？”老太太眼尖，和著一眾丫鬟們調(diào)笑道。

　　聞言，白老爺?shù)潰骸昂菏且娝量?，不瓤澘w┗厝バ菹傘！?p>　　“說得是，”老太太點了點頭，牽起一旁端坐的兒媳的手，安撫道：“你這可是頭胎，可要好生將養(yǎng)著。若是麟兒自然好，若是女孩那也是宿修的福氣。”

　　高氏乖巧地點頭稱是，告了罪后起身離開了。

　　夜里，竹影婆娑。

　　東窗下，白老爺正在臥房里思念他的嬌娘，角門那忽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道是西苑那邊太太臨盆了。

　　還沒來得及整理好衣衫，白老爺就被人半拉扯半架著送去了西苑。進了月洞門他連關(guān)懷的客套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只聽得一聲響亮的啼哭劃破天際，白宿修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降生了。

　　產(chǎn)婆是個四五十歲的人，生得福氣相，邁著她的小步子從屋里喜氣洋洋的走出來，話還沒到嘴邊，就見著白老爺，瞪大了雙眼，搶著說：“女兒？”

　　此話一出，婆子愣了，隨即腦子一轉(zhuǎn)，趕忙慶賀：“可不就是女兒，小姐生得水靈靈的，恭喜老爺了，日后不愁高嫁呢！”

　　高氏屋里的大丫鬟名叫文蘭的，正端著銅盆出來，就看見外廳里白老爺一副心如死灰，皮笑肉不笑的鬼樣子。見著產(chǎn)婆還站在一旁等著討賞，趕忙一把將她拉了過來。

　　“顧媽，老爺這會兒哪顧得上你，一會兒你去我那，太太說要賞喜錢呢?！?p>　　廊子里，產(chǎn)婆邊走邊疑惑地點著頭。心想著老爺真是的，家底再殷實還不是太太帶來的，哪里有在大喜之日擺臉子的道理。她方才接生時，太太畢竟年輕不經(jīng)事，用力過猛，怕是日后要留下爛底子了。若老爺又是個喜新厭舊的郎君，這日子又要怎樣過呢？

　　想罷，她憶起自己家的那檔子爛事，心下更是憂心。

　　這邊文蘭剛走，丫鬟翠袖就抱著啼哭著的嬰兒出來。孩子頭上戴著高氏親手縫制的虎頭帽，身上裹著的是云錦料子做的長生被。白老爺壓制著內(nèi)心的喜悅，只單瞧了瞧模樣，覺得并無稀奇，眉眼中有幾分媳婦的樣子，和他那早逝的姐姐也看不出什么相似。

　　“老太太呢？”白宿修環(huán)顧四周而問。

　　外頭的婆子進來，恭敬地回著：“老太太半路在轎子上微感不適，想著不好沖了喜氣便回去了?！?p>　　逗了會兒襁褓中的孩子，白宿修自覺疲累，知道他母親是因為得了沒抱上頭孫的消息而心下不快，于是也就沒再多話。

　　用他死去的爹的話說：宿修雖懶怠，但在人情世故上還有幾分靈光。

　　白宿修雖然沒有如愿抱上胖小子，但是思來想去，該給女兒的風光，他一樣也不能少。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差人請了幾位族親來家中定了名字“拾月”，順便包上些莊子上的山珍補品一并送了，因而不出三日半個漉州的大戶也都遣了隨從上門走動，得了一眾贊賀。

　　白家長女一聞在市井中傳開，轉(zhuǎn)眼又不知上了誰家擇緣的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