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庭行至八林村時,蟾宮玉兔已在天上掛著了。燈籠還點著,行人已漸漸稀少了。
季明庭站在村口,看著村門口的牌匾。他像是突然有些哪里說不上來的疼痛和憋悶,他慢慢走到了支撐著那塊匾的樁子旁邊,彎下了腰背。
有一人擔(dān)著扁擔(dān)經(jīng)過他時,關(guān)切的問他:“后生,咋的了?”
只聽到那略顯沙啞的嗓音:“不妨事,歇歇就好了。”
那人聽完,也就走了。他即使擔(dān)著扁擔(dān)也走的飛快,村里頭遠遠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哎!你可算回來了,今日怎的這么晚?”他們的聲音漸漸在風(fēng)里飄散了。
季明庭仍然一手扶住那樁子,彎著腰。再起來的時候,仍然是那個嚴肅端正的文人士子。在那泥土地上,隱隱有一片濕潤的痕跡。暗夜無光,過不久,就看不見了。
他回頭,轉(zhuǎn)身朝著八林村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季明庭到正街街心之時,看見那人在一小攤前駐足,他們約定的客棧就在不遠處。季明庭遠遠地看著南如風(fēng),那人拿起了那些街上常見的小玩意兒看著,只拿起看一眼,便又放下,就這樣慢慢地在客棧附近轉(zhuǎn)悠。
宮中出來的人物怎么會見過這些。
季明庭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南如風(fēng)遇到了一個很稀奇的糖人,不過是略略多瞅了幾眼,他放下那糖人的時候,就看見了遠遠向自己走過來的人。街上行人漸漸散了,小攤販也慢慢開始推著車子趕回家去。人來人往,都急匆匆的,都是一些要歸家的人。
不敢說,驀然回首,燈火闌珊之處,倒也能算上是,驚鴻照影而來。
南如風(fēng)看著走來的季明庭,他臉色肅然,不帶著笑了,眉峰一挑,眼中好像絲毫沒有溫度。像是什么都知道后,氣急的樣子。可是,他仍然不急不緩,慢慢步來。南如風(fēng)突然間,想讓這街市更長一點,讓他走的更慢一點,這樣便不用揭開那層令人難堪的帷布。
他突然想,若是當(dāng)時,不用這法子,會不會就不會有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
季明庭開口,竟是尋常事:“天色已晚,不如我們?nèi)タ蜅0傘!?p> 可能是心理作用,這聲音聽在南如風(fēng)耳朵里,也是冷冰冰的,像是冰冷的玉珠,從高處掉落在地板上,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然后便碎成粉末。
不管南如風(fēng)心里如何想,他面上仍然是安然的模樣,甚至還帶著笑:“明庭兄說的是,我們走吧。”
客棧就在不遠處,走了幾步就走到了。
小二迎上來:“天這么黑了,兩位客官應(yīng)是要住店吧!”
季明庭頷首:“兩間上好的客房。”
那小二咧嘴一笑:“好嘞,兩位請,是在二樓西邊。我?guī)晌蝗グ傘!?p> 等到那小二將飯菜送上來,徹底不再來來回回了,南如風(fēng)才坐在床邊,歇了一歇。隨即,他便站起身來,推開門,走到季明庭房門的外面。
南如風(fēng)的手做扣門狀,卻停在了空中。
他并不是知許,也是有意欺瞞,若是如此,季明庭不肯留…
南如風(fēng)抿了抿干澀的嘴唇,敲響了房門。他聽見季明庭的腳步聲,聽見門栓開合的聲音,看見了,季明庭的臉。
季明庭把門打開,讓他進來,走到桌子邊,給他倒了一杯茶:“我還在想,你到底幾時才說,你這就敲門了。”季明庭坐下來,一擺手:“請坐。”他雖然嘴角含笑,出口的話也并不伶俐,眼睛里卻冷淡極了,像是對面坐著的,是絲毫不相干的人。
南如風(fēng)微笑著坐下來:“季先生,你可去過八林村了嗎?”
季明庭抿了一口茶:“季先生?呵…我并未進去。”
“那是為何?”
“這重要嗎?小知許?”季明庭的兩根手指輕輕扣著桌面:“或者,應(yīng)該叫你,南如風(fēng)。”他似笑非笑的倪著對面端坐的人:“啊…直呼君王名諱,是大不敬之罪。在下先行賠罪了。”
南如風(fēng)不笑了,他站起身來,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季明庭愣住了。
只聽南如風(fēng)道:“欺瞞先生,實在非我本意。月逸之時,得見先生,是如風(fēng)大幸,南程大幸。南程已然危在旦夕,父王所期大才,俱以投身于其他各國。唯有先生,還未…”
南如風(fēng)神情真摯,逐字逐句,將這些話用力的從心里揪出來:“我…在月逸得見先生,便知道,先生定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才。索性,中魏王有眼無珠,不識先生的奪目光華。定息善妒人才,雖然知你大才,卻絕不愿你為中魏所用,暗中追殺于你。”
“如風(fēng)之前探過先生口風(fēng),即使南程離中魏最近,先生游歷各國也…不走我南程。”說到這兒,南如風(fēng)頓時喉頭一澀,他幾欲哽咽。幸而季明庭此時背身臨窗而立,見不到他略略發(fā)澀的雙眼。
“山河飄搖破碎,如風(fēng)從父志,將強程做我畢生之念,也是我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中魏奪我兩座城池關(guān)隘,卻換得我四年的休養(yǎng)生息之機。若是先生肯教我,定然能讓我南程在四年之后,不再為他人魚肉!還望先生能…不計前嫌。”
說完,他又深深的躬下了身子。季明庭轉(zhuǎn)頭看他,他就那樣彎著脊背,不肯起來。季明庭幾步過去,扶起了他。
南如風(fēng)順著他的力道起來,看著他的雙眼:“先生…”
季明庭這才看見了南如風(fēng)還有些發(fā)紅的雙眼,在嘴邊的刻薄凌厲的話鋒驀然就說不出口了。他抿了抿唇:“那被定息錯殺的,是什么人?”
南如風(fēng)道:“本是該死之人,我拿他親近之人威逼,他便只能做這件事。我身邊的侍衛(wèi)略通一點易容之術(shù),這才將那人扮做先生的幾分樣子。”
“那我的印章?”
“確是先生自己掉的,車英那日去找先生時,無意之中撿到了。本應(yīng)當(dāng)日歸還,可那日多事,便忘了。沒想,后來到是用到了。”
季明庭不再言語,在八林村,被欺瞞的痛苦這時竟意外地漸漸消泯掉了。南如風(fēng)含在話語中的沉重和痛苦令他心驚,含在眼里的淚珠,令他生憐。
他踱了幾步:“你可知道,你今夜剖析自己,告訴我真相,我更加不會留在你南程,若是如此,你待如何?”
南如風(fēng)的眼簾垂了下去:“不敢繼續(xù)欺瞞先生,先生已然到了我南程,就不會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