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百川看起來十分的顯老，其實也不過是剛剛過了知天命的年歲。作為當時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他進過五七干校，正是在那段風雨飄零的彷徨歲月中，他結識了他的妻子：一名十分普通的農村婦女。等到干校被解散之后，他帶著妻子和剛滿一歲大的兒子回到了九河市。
沒有地方住，一家人只能住在臨時搭建的窩棚里。為了能讓家人吃上一頓飽飯，他放下了自己知識分子的身段，先是在碼頭干過苦力，然后又進廠當過工人，正是憑借著他身上的那股子不服輸的韌勁兒，韓百川終于干到了車間主任的位置上。原本以為一家人就要熬出頭，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將他苦苦支撐起來的這個家，又打回了原形。不，不是打回原形，而是打的支離破碎！
那天韓百川從廠里借了一輛平板車，夫妻兩人刻意起了個大早，忙著將家搬入廠里剛剛分配給他們的一處平房里。望著熟睡中的兒子，韓百川本想將他獨自鎖在家里，等那邊安頓的差不多了再把他接過去，可他妻子卻執意不肯。無奈之下，他只得在平板車的后面給兒子弄了一個小窩，一家三口趁著天還沒亮，便滿懷希望的朝著新家出發了。
路不算遠，但是要經過一座橋。正當夫妻二人奮力的將車往橋上推的時候，對面一輛拉著滿滿一車紅磚的馬車，也正在從另一側上橋。坐在車轅上的車夫耷拉著腦袋，攏在棉襖里的雙手抱著一根馬鞭，身體隨著車身來回的晃動著。
在當時那個年代，馬車還是一種十分重要的交通工具。而九河市正處于大搞建設的階段，這種拉磚的馬車可以說是隨處可見。當韓百川夫妻推著平板車順利登頂的時候，馬車才剛剛上到了一半。上山容易下山難，這是一個經過了無數人親自驗證過的道理。想要讓平板車安全的下到橋下去，夫妻二人就得一起合力在前面把住車龍頭。
橋是石板橋，橋面雖然不算很寬，但是已經足以讓兩車相錯而過了。韓百川努力的把住車龍頭，身體幾乎是斜躺著開始往下一點一點的出溜。而此時，已經上到橋上一半的馬車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卡了一下，出現了一絲停頓，就是因為這一絲小小的停頓，馬車有了往后溜的跡象。扶著平板車的韓百川大聲喊了起來，驚醒了迷迷糊糊的車夫。
‘啪’的一聲鞭響，吃痛的馬匹用四蹄使勁的蹬著地面，車夫也從車轅上跳了下來，奮力的向上推著馬車。馬匹開始左右的移動，試圖找到一個借力的支點，好重新讓車身回到正途上。韓百川不得不將平板車盡量的靠向自己這一側，以免和那頭畜生發生碰撞。在兩車交錯時，他對著那名車夫喊道：“堅持住，等我下了橋就來幫你。”
驚慌失措的車夫點了點頭后，嘴里開始大聲的吆喝道：“駕！！駕！”，同時用手里的鞭子瘋狂的抽打在馬的身上。受驚的馬匹來回地躲避著馬鞭，車身來回擺動的幅度變得更大了起來。
就在韓百川快要到達橋下時，身后突然發出‘嘣’的一聲。此時車上堆滿了東西，他并沒有看到后面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那種極不好的預感，讓他心里變得慌亂了起來。剛剛將平板車穩住，他還沒有來得及將兩邊的扶手放下來，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就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將他整個人都撞飛了出去。一直在旁邊幫他扶著車的妻子則被把手一帶，摔倒在了地上。
先是‘哐啷’一聲，幾秒鐘后就是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當韓百川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差點崩潰了。此時那輛平板車的車頭高高仰起，而那輛拉磚的馬車斜著撞在了平板車的尾部，車上的磚頭全都砸在了上面。
“兒子！！！”
韓百川就跟瘋了一樣，跑到平板車的后面，用手不停的扒著那堆磚頭……。而此時他的妻子正躺在車輪和被壓下的車尾中間，生死未卜。
……
“后來呢？”
輕輕碰了一下他手里的酒瓶，吳崢一口氣喝光了手里的啤酒問道。
韓百川坐在一個用百元大鈔疊起來的“板凳”上，用手抹了一把臉道：“兒子當時就沒了……等我把他從那堆磚頭里刨出來的時候，人都已經涼了。老婆殘廢加上精神病，前幾年也走了。送她走的時候，其實我也想跟著她一起走的，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就能那邊團聚了。當初要不是趙樂天他爸看出了我的心思，拉著我喝了一夜的酒，咱倆今天就不會在這里聊天說話了。”
趙樂天的爸爸趙軍和韓百川都是從五七干校回來的，只不過趙軍是革命干部出身，很快就在九河市站穩了腳跟。而被稱為‘臭老九’的韓百川就沒有那么好命了……。但是兩人在干校結下的友誼卻一直保存了下來，他老婆死了以后，趙軍怕他一個人想不開，就通過關系把他弄進了公安局下屬的保安公司，理由就是想讓他幫忙盯著點趙樂天。
將手中的易拉罐揉成了一團，吳崢用力的將它扔了出去，發出一陣‘鐺鐺鐺鐺’的響聲。“那我殺了你朋友的兒子，你會不會恨我？”
“哎……。樂天那孩子本性其實不壞，只是趙軍他們兩口子把他給慣壞了。他比我兒子大幾歲，小的時候在干校遭了不少的罪。回到九河市之后，趙軍一路高升，自然會想彌補一下當初對兒子的愧疚。自從出事了以后，他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了眼里。辛虧他不是我兒子，要不然我早就打死他了！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們為人父母的，到底應該給孩子留下些什么才是對的？錢？權？還是怎樣做人的道理？”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吳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嘿嘿，您老有菩薩心腸我信，可未必真有那霹靂手段。要不然您也不會‘眾人皆醒我獨醉’的躲在這里喝悶酒了。走吧，咱們去看看剩下的那些人，以后這些人還得麻煩您老給照顧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