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頭將穆偃武撂倒之后，招式一收，“鏹——”的一聲將長槍插在地上，銀色槍頭竟入地一半有余，那青石立即四分五裂，縫隙綿延幾仗開外。眾人方才看清那老頭模樣，只見他身量偏小，發(fā)須花白，亂糟糟的，但在堂中傲然而立，卻有一番睥睨天下的威嚴(yán)氣質(zhì)。
他環(huán)視一圈，指著莫丐頭等一眾武林之人，道：“你們過來！”他言語似有莫名威信，大家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站在堂中。灰袍老頭道：“你們幾個將審武堂這些人綁起來！嘴也塞上。”眾人立即四下尋了繩索，將審武堂二十幾人悉數(shù)綁起，又撕下他們各自的衣衫，將他們嘴也塞上。莫丐頭去綁穆偃武，穆偃武一邊掙扎一邊大聲道：“莫丐頭，我還以為你精明無比，不料卻糊涂到與這賊子為伍。你若是棄暗投名，性命可保；若還能助我們拿下這賊子，定然有賞。”莫丐頭充耳不聞，穆偃武又道：嘿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悄悄向官府出賣江湖消息，所以才有這些錢喝酒吃肉。我們抓的那些人，可也有你的功勞呢。今天發(fā)生在話閑樓的事，不出三日，定然傳遍天下。若是武林中人都知道莫丐頭你出賣同道，不知會不會找你算賬——”莫丐頭立即將穆偃武嘴巴塞上布條。穆偃武不到萬不得已，本不會說出這些話。丐幫消息最靈通，他也不想失去一大消息源。但是，事到如今，他只能用盡一切手段拉攏一個是一個。
果然，穆偃武此言一出，大家都轉(zhuǎn)頭盯著莫丐頭，眼中多有鄙夷。莫丐頭和眾乞丐面色尷尬，不敢看大家，將審武堂的人胡亂綁好，就退至一旁。
灰袍老頭見審武堂的人都被綁好，坐在堂中，閉目不言，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每一個人都在猜，都在等，卻并不清楚自己在猜什么，等什么。
終于，過了半柱香的時間，灰袍老頭忽然眼睛一睜，盯住門口，隨后便朝秋娘使了個眼色，秋娘立即會意，走到柜臺后，矮下身去，不知道在干什么，但聽得“卡擦”一聲，原本封住門窗的鐵板應(yīng)聲而起，殘破門窗又顯露在眾人眼前，屋外的雨仍然在下，剛剛的經(jīng)歷仿佛一場不真實(shí)的夢。
緊接著，一支沾滿泥水的白色靴子跨進(jìn)屋中，黑暗中走出一個披著蓑衣，帶著漁夫帽的男子，他走到灰袍老頭面前，一邊解下蓑衣，露出一身白袍，身形挺拔頎長。一邊對灰袍老頭道：“已經(jīng)辦好了。還有一個時辰，審武堂總堂主孤清流會親自押解孟天敖來此，我猜他還會帶刑殺堂堂主同來。我們做準(zhǔn)備吧。”他摘下帽子，一抬頭，正撞見阮清荷驚詫的目光。
阮清荷看著他俊美而不失英氣的臉，眼睛仿佛一泓幽潭，沉靜寒涼。她的心也隨之而平靜，緊握著衣角，囁喏著說不出話來。秋娘見二人尷尬相望，立即走到那男子身邊，道：“哎喲，我的老板啊，你可算回來啦，你看看店里毀得，這不知要花多少錢整修呢。”秋娘說著指了指四周，又湊到他耳邊悄聲道：“清荷妹妹今天一直在等你，剛剛出這么大事，恐怕嚇著她了，你好歹去安慰安慰。”這男子自然就是話閑樓的主人，李無話。他略一點(diǎn)頭，走到阮清荷面前，淡淡道：“來怎么不說一聲，今天，可不是個好日子呢。”他嘴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微微彎起的眼角仿佛驚動了那一泓幽潭，蕩起一絲漣漪。他的語氣永遠(yuǎn)是那樣熟絡(luò)而不親近，阮清荷覺得他像一幅水墨遠(yuǎn)山，亦近亦遠(yuǎn)。于是，她也笑道：“我本來打算這個月就回北平城，今天本是想來與你道別的。”李無話平靜道：“也好。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也好也好。”阮清荷，還想說什么，李無話卻已領(lǐng)著秋娘進(jìn)了后堂，未曾回過頭。秋娘還回頭看了一眼阮清荷，見她單薄的身姿孑然而立，說不出的委曲可憐。便對李無話憤憤道：“我說你怎么這么對人家姑娘，我看你還不如叫李無情呢！”
此時，那灰袍老者站在堂中，對眾武林人士道：“各位，審武堂借‘懸劍案’之名隨意緝拿我武林同道，現(xiàn)在，更是將武林之魁首孟大俠都抓了去。我羅子義雖然本事微末，卻也誓要將孟大俠救出，與審武堂抗?fàn)幍降住２幌胩訴@灘渾水的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了。”
他自報姓名，看來他是真的不打算掩藏身份，如今武林中還真沒有一個人敢主動挑釁審武堂之威。不過，如果他真是羅子義，那就一點(diǎn)也不奇怪。
羅子義，三十年前可以說是叱咤江湖的大人物，若論武功，他稱得上難得一見的高手，但論德行，他卻稱不上大俠。只因此人原乃魔教的大護(hù)法，據(jù)說是初唐越國公羅成的后人，使一柄五虎斷魂槍，有萬夫莫敵之勇。不過，在十年前的正邪之戰(zhàn)中，魔教落敗，羅子義也不知所蹤，沒想到他今日竟然出現(xiàn)在此，而且，更沒想到他居然會來救孟天敖。莫丐頭心中感慨道：孟天敖的人影都還沒見著，卻已是引出這么多江湖舊人。只不過，沒想到專程來救孟天敖的，不是什么江湖大俠，卻是這樣一個邪魔外道中人。多少有些唏噓。
救孟天敖當(dāng)然是好事，可這好事得有本事才能做。今日的話閑樓，有人是懷著目的來的，有人只是來喝酒聽曲的，總之，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大家都趟進(jìn)了這灘混水。如今的局面卻早已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走，當(dāng)作自己今天根本不曾來過這里，或許就此逃過一劫，或許要遭到審武堂的通緝。留，意味著參與一場根本無法預(yù)料的戰(zhàn)局，可能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每一個人都不得不仔細(xì)打算一番。
莫丐頭心中早已有了計較：這羅子義本領(lǐng)高強(qiáng)，若跟著他一起救了孟天敖，那可是名動武林的大功一件。況且，自己現(xiàn)下已經(jīng)得罪了審武堂，即使今天能走，日后也少不得被審武堂找麻煩。且先跟著羅子義辦這件事，到時再見機(jī)行事。想到這些，他便打定主意。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抱拳對羅子義道：“前輩英雄蓋世，義薄云天，實(shí)令晚輩佩服。武林中人誰沒受過孟大俠恩澤，救孟大俠一事晚輩理應(yīng)出一份力。今日，無論前輩有何計劃，晚輩率丐幫眾弟子定然鼎力相助。”羅子義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向有瑕仙姑，示意她表態(tài)。雖然她此前有殺孟天敖之行為，但既然知道她是孟天敖發(fā)妻，大家也不好對她不敬。有瑕仙姑咳嗽一聲道：“無論你們做什么，我只要見到孟天敖。”此言顯是留下之意。隨即，那青衣少年淡然一笑道：“我本就是浪蕩子一個，無牽無絆，能有機(jī)會見見這孟大俠也是不錯。”自然也是留下的意思。輪到阮清荷和眾女子，羅子義率先道：“姑娘們不會武功，就先走吧。”阮清荷咬了咬牙，將姐妹們拉到一邊，悄聲道：“姐妹們，接下來還不知要發(fā)生何等兇險之事，你們趕緊離開這里吧。我……我……我要留下來。”姑娘們自然是不肯丟下她，軟磨硬泡拉她走。但阮清荷絕非外表看起來那樣柔軟，既然當(dāng)初能帶著一整個“荷風(fēng)舞集”來應(yīng)天城，只是為跟李無話在一起，這份勇氣和魄力也非尋常姑娘可比的。這也是秋娘十分愿意撮合她和李無話的原因。姑娘們都知道勸不動她，但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聚，悄聲聊了半晌，方才揮淚而別。
此時，李無話也與秋娘從后堂出來，向羅子義點(diǎn)點(diǎn)頭，看來一切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羅子義將莫丐頭等人叫到一起，悄聲道：“今日，我們將以審武堂二十多武吏為質(zhì)，讓孤清流帶孟天敖來換人。他定然會帶審武堂精英前來，我們不要與之纏斗，要以最快的速度將孟天敖救回，然后從密道逃走。李無話已經(jīng)將這屋中布滿機(jī)關(guān)暗器，他們?nèi)羰沁M(jìn)來，定讓他們有去無回。”眾人連連點(diǎn)頭，那青衣少年忽然道：“若是他們愿舍這二十多人性命，不與我們妥協(xié)怎么辦？”李無話淡然一笑，走到孤鴻落面前，一把將他提起，道：“你可知這位公子是誰？”孤鴻落看不見人，只得哇哇亂叫。青衣少年不解，李無話走回去，悄聲道：“他是孤清流的獨(dú)子，孤鴻落。孤清流恐怕不會不顧自己兒子的性命吧。”
大家商議停當(dāng)，便坐在堂中閉目養(yǎng)神，審武堂眾人先前還哇哇亂叫，但時間長了也不再亂叫，堂中又安靜下來。此時得空，李無話才將阮清荷拉到一邊，道：“你怎么沒走？”阮清荷被這一問，囁道：“我……我還沒……跟你道別。”她的意思是，其實(shí)是還有話說。李無話定定地看著她，道：“你已經(jīng)道過別了。”阮清荷臉一紅，道：“我……我……想說……”李無話忽然伸出手，將她輕輕攬過，吻了吻她的額頭，良久，才放開她，說道：“這樣算是道過別了，走吧。”說著就強(qiáng)拉起她衣袖，往屋外走去。阮清荷還沒從剛剛的甜蜜中回過神來，卻又被這般對待，先是一呆，忽然間覺得心頭大痛，兩行熱淚混著委屈和羞辱滾滾而下，掙脫衣袖，怒道：“李無話！你還記得北平夜市里你為我買的畫扇嗎?你還記得金水河邊你為我戴上的頭花嗎？你還記得你在我風(fēng)箏上寫的情詩嗎？如果你一點(diǎn)都不喜歡我，又何必要來招惹我？為什么，為什么時間不能留在我們初遇的那一刻？”她越說越泄氣，聲音也越來越低，說到后來，竟如同囈語，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屋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只有屋檐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滴著水，每一滴水珠都落得毫無預(yù)兆，卻重重地敲在阮清荷的心上，讓她心尖一陣顫動。李無話默然半晌，才抬頭看著阮清荷，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像快要隱去的星曜，他緩緩道：“我的命，我的人生，都不是我自己的，試問我又有什么可以給你。”阮清荷其實(shí)早就有感覺，李無話的身份絕非僅僅是個酒樓老板，或許，是他的身份阻礙了他對自己的感情。聽他到這么說，阮清荷反而有些高興，她輕輕拉起李無話的手，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不要你給我什么。若你要當(dāng)這個話閑樓的老板，我就在這里幫你打點(diǎn)一切，若你要亡命天涯，我就跟在你身后……總之，我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這番話仿佛一把小小的鑰匙，讓李無話心中的枷鎖“咔嚓”一聲開了。這三年來，他只是習(xí)慣性地去打擊她、拒絕她，因?yàn)樗X得她就像一團(tuán)火，自己稍有不慎就會被這份熱烈所吞噬，他不能放任自己。但是，今天特別不一樣，李無話忽然覺得有些累了，如果完成了這件事，他想……他最想做的，就是帶著眼前這個嬌弱倔強(qiáng)的姑娘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