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迷糊地睜開眼睛，見了身旁血尸。驚慌后怕之下，一瞬間臉色慘白。

　　手腳并用，撲騰著站起身來。目眥欲裂，聲音微顫地朝門口吼道：“陳指揮，還不抓捕兇犯仇兆鰲！”

　　陳指揮眼觀鼻，鼻觀心。鵪鶉一般，站在察院老爺身后。對他的叫喊，充耳不聞。

　　賈雨村面色陰沉。好一會兒后，吩咐身后：“派人封鎖此處大堂，任何人不得進出！”

　　陳指揮拱手得令，大聲命令道：“關閉前后院門！”

　　賈環一見出了人命，正隨著幾人，悄悄往門外溜去。

　　此時，幾個兵卒跑來，關了大門。推搡著人群返回大堂。

　　賈環只好又坐回原位。他聽到仇兆鰲這個名字。便大概想明白了，打架三個人有些什么恩怨。

　　這幾天在書房，他翻看了朝廷往期的報邸。得益于此，對于守衛親軍內部的沖突，多少有一些了解。

　　而書房的邸報，當然是張先生要求老爹送去的。

　　張如圭既然有一顆古仁人之心，自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現在，雖然處在江湖之遠，卻仍然時時刻刻，不忘心憂君父蒼生。

　　仇成在年前被調入京營，是受了山西巡撫年羹堯的舉薦，皇帝御筆準奏。

　　按說山西巡撫有贊理一省軍務的差遣。舉薦幾個武職，也很正常。

　　但是，年羹堯乃當年翰林院太子侍讀出身。他的妹妹是今上后宮的華貴妃。舉薦的職位，又是守衛親軍下直四軍中的英武將軍。

　　這就有些不正常了。

　　再加上，之前皇帝下詔。在原有的京營野戰軍（四威營和四勇營），八個團營的基礎上，再新增編練果毅，敢毅兩個營頭。

　　忠靖侯史鼎是上一任英武將軍。此次，調任果毅營坐營總兵。

　　這樣信息，一聯系起來看。皇帝滲透親軍軍權的意圖，就十分明顯了。

　　而賈代化，王子騰兩任京營節度使，都是太上皇任命的。下直四軍可以說，一直是寧國府太上皇一系的親信。

　　此次名義上，是野戰團營擴軍草創，忠靖侯臨危受命。

　　但是，大家都不傻。史鼎是賈母的侄子。居然被外來戶仇成頂替，調出守衛親軍。

　　這個時候，親軍將領們同氣連枝，排擠對抗仇家父子。恐怕在太上皇心里，也是樂意看到的。

　　更何況，馮賈兩家又是幾代人的世交。在王子騰眼里，馮紫英和仇兆鰲沖突，就是替賈家出氣。

　　而在軍中，親近賈家，就是親近王軍門。

　　賈環想到這里，也明白了馮紫英剛才故意挑釁的舉動。這會兒，又看見他手腳哆嗦，臉上直冒冷汗。心里忍不住想笑。

　　小打小鬧，說不定可以四面討好。可是現在，雄武將軍沈亮的兒子死在了這里。

　　若是沈亮在喪子之痛下，不依不饒。再加上王子騰等人推波助瀾，仇兆鰲必然以命陪命。

　　若守衛親軍內部將領之間，結下這樣血仇，如何保證京師安穩？到時候，太上皇不會坐視不管。滾出親軍的，一定是仇成。

　　圍繞王子騰的寧國府故舊親信，大概都要感謝馮紫英了！

　　可是，皇帝滲透親軍的努力付諸流水。回頭一想罪灰禍首，就是馮唐的兒子！

　　皇帝四十余歲，正是壯年。太上皇總有熬不住的一天。

　　到時候清算起來，馮家能承受多少怒火？

　　馮紫英現在腦子急轉，早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無奈現在騎虎難下。事情是自己挑起的，沈延楓卻死在這里。如果不做一些表面功夫，首先得罪的就是沈家。

　　而且頂著京師小孟嘗的名號，義氣二字也不能丟下啊！這是自己的立世根本！

　　眼神掃過地上裝死的小廝，涕淚俱下，聲音悲痛道：“我剛才被那王八打暈過去，不知道事情原委！你們卻是親眼見證，還不請賈御史申冤做主！”

　　小廝們聽了吩咐，紛紛起身，朝御史老爺磕頭。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經過。

　　馮紫英以自己被打暈為理由，先把自己摘出事件之外。緊跟著，回身撲通跪倒在沈兄尸體之前。捶胸痛哭道：“兄弟！哥哥必定為你報仇雪恨吶！”

　　賈雨村當然明白。在當前，京營親軍的內部形勢，是很微妙復雜的。見馮家小兒耍小聰明。嗤之一笑，難到以為別人都是傻子？

　　自己好不容易借助賈家，恢復官身。若得罪了皇帝，還談什么官場前途？

　　看著眼前幾個小廝哭訴，心中更加郁悶！

　　一甩衣袖，對陳指揮說道：“將這幾個小廝暫時看押起來。甄別出在民籍者，帶回兵馬司審問！”

　　馮紫英在一旁聽到，便明白賈雨村想大事化小。

　　因為奴隸完全依附于主人。言行不能自己做主。所以《大晉律》規定，奴隸沒有資格在刑名案件中作證詞。

　　當然，如果衙門需要，奴隸和黑戶可以分分鐘變成民籍。

　　且不說，兵馬司抓的是現場兇案。從察院御史，到陳指揮和幾十個兵卒，都親眼看到仇兆鰲殺人！

　　現場還有這么多客人，都可以作證詞！賈雨村卻偏偏只找小廝們審問。勛貴府邸的小廝，哪有不是奴隸的？

　　馮紫英叫小廝們鳴冤，其實就是在試探賈雨村的態度。

　　若這賈御史是個鐵面無私之人。今日就能判決仇王八，明日便上報刑部！那自己可就真要哭了！

　　此時稍微安下心來，便又心思活絡起來。

　　看這樣子，今天仇兆鰲說不定可以安然脫身回家。

　　但是，命案畢竟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死者又是雄武將軍的兒子，賈雨村一個御史肯定遮掩不住。自己必須提前料理一些后手。

　　想到這里站起身來，義憤填膺指責道：“御史大人若能審問現場眾人，當知道小廝們句句屬實！在沈兄被害之前，陳指揮已在現場！賈府的三爺與我們同行，也目睹了整個事件。難道他們，都不能作證？”

　　賈環一聽，竟然攀扯上了自己！瞬間想明白，馮紫英是想把水攪混。

　　如果齊國公和榮國公的子孫，同時在現場，并且指認了仇兆鰲的殺人罪行！

　　整個事件在皇帝看來，就有可能是賈府為首的京師老派勛貴，作為一個整體在抵制仇成父子。

　　其中目的，當然是淡化皇帝對馮紫英個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