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睡得實在太晚,早上望舒姑姑是拿著打濕的帕子覆到她臉上方才起來。這也是她第一次請姑姑幫忙束發(fā)。
“阮小姐,昨日公子一宿未眠,今晨強撐著去了百劍門,和門主商量好之后,三派弟子就要一同趕赴泉州和沉月坊弟子匯合。”
這四大派一向看不起沉月坊,從蒼梧派開始一路北上匯合,路途上各大派互相已經(jīng)通了信,卻到現(xiàn)在還沒有與沉月坊聯(lián)系,其實…原因她多多少少知道。
沉月坊弟子皆是女子,在這樣一個大環(huán)境已經(jīng)格格不入。加之這些年江湖上出了個梁郁,已經(jīng)打破了原有的頂峰之上沒有女性。而梁郁的性格乖戾,不與江湖人為伍,還當面拒婚皇室,思想與行為為世人所不容。
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就是,沉月坊的出現(xiàn)是超越江湖的存在,她們不為江湖約束,是亂世誕生的產(chǎn)物。她們不信仰家族,入沉月坊不過各取所需,等價互換。這違背了武林江湖的初衷,然在亂世之中它卻極易形成,多少無頭懸案,多少支離破碎,仇恨已經(jīng)可以成為最深的執(zhí)念。而榮華就是利用這樣的執(zhí)念掌控了沉月坊的所有,讓所有弟子誓死效忠。所以,她們會不計后果完成任務,會不擇手段達到目的,而她曾經(jīng),就是…她們。只是這樣的門派壽命也不會長,三國一統(tǒng)之際,就是它沉寂江湖之時。
“沉月坊每年參加武林大會的弟子都不相同,不知今年要派誰來?”
望舒姑姑幫她梳著頭,聽她冷不丁冒出這樣的問題,停下來想了想回答她。
“聽說是靈月掌司座下弟子。”
靈月?那此番她們要的就是人命了。沉月坊分三位掌司,文月司負責情報網(wǎng),素來以心細如發(fā),善于偽裝為主;璧月司負責貿(mào)易往來,以善珠算,八面玲瓏為主;而靈月就是沉月坊最黑暗的一面,武藝高強,招招致命。她當年便是靈月座下弟子而后完成任務才成為坊主大弟子的。
望舒姑姑把那朵海棠花斜插在她的發(fā)髻上,
“姑姑,車馬勞頓,琉璃易碎,還是收起來吧。”
望舒點頭順她的意把那海棠摘了下來,收進了匣子里。打點好行禮她和姑姑站著馬車旁等車夫套馬。
“音音——”
思思看樣子也收拾好東西要隨隊,就是不知道她預備怎么盜取匕首。
“思思姑娘。”
阮泠頷首算是打招呼,心里卻在犯嘀咕,這是什么意思?要同乘一輛馬車?
“思思姑娘,您的馬車在…”
望舒還沒有說完,她已經(jīng)自顧自的上了馬車,阮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情況了,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上了馬車。
“音音姑娘一直同齊軒哥哥一同乘車嗎?”
聽到齊軒哥哥四個字心里都涌起一股惡寒,想來前世里她沒有走到最后應該是有原因的。
“師父教授琴藝,雖與師父同乘有些不妥,但音音謹守師徒之禮,師父也是傾囊相授。”
說實話除了口頭管他叫師父,阮泠的思想上,行為上都沒有把他當師父。
“音音姑娘可知,思思與齊軒哥哥幼時便相識,他小時候愛笑,笑起來十分好看,我就想,如果再見到他一定要再看他對我笑一笑。”
阮泠尋思著紀齊軒如今不大愛笑,你這愿望真的蠻難實現(xiàn)的,不過看她的樣子像是真的看到了那幅畫面一般,眼中的片刻憧憬是不會騙人的。
“那祝思思姑娘得償所愿。”
在她面前,阮泠是真的不想顯露她那笨拙的琴技,所以遲遲不肯把琴拿出來。
望舒姑姑進了車廂,取出了她的琴,并告知她。
“大公子說要阮小姐和我到后面的馬車去。”
她疑惑的下了車,看到了紀齊軒,他手里攥著一方面紗,輕柔的替她戴好。
“在這里你練不好琴,到后面去,講我日前叫你的反復溫習。”
她看著身后的馬車,元栩掀起了一角沖她眨了眨眼睛。
“所以你要同李思思同乘?”
她好像是忘記告訴他了,這人會來盜匕首的。可她如今蹦出口的只有這么一句話。
“晚上到了客棧我會抽查。”
“可她不是李思思…”
“她是。”
阮泠口中的話就像是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了,回想起了昨晚紀齊垣說的話。他此番就是來尋姑娘的,不管思思是不是那位李思思,他來尋的姑娘反正不是她。
“學生告辭。”
抱著琴頭也不回的上了后面的馬車。
元栩師姐倒是像等了很久,她一上車就抱住她。
“泠泠,我的好泠泠,這幾天我都憋死了,什么該死的男女大防我一天只能一個人憋在馬車里。”
看到元栩,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她就像是開心果,總能感染別人。調(diào)整好情緒,阮泠把琴擺在桌子上,深呼了口氣。
“你我同乘不會被發(fā)現(xiàn)吧。”
元栩擺擺手,拍著胸脯說道。
“放心,整個寒光府就來了我一個女弟子,我說自己悶要找個女孩子同乘。他們誰都沒懷疑直叫我趕緊走,別在隊里攪的雞犬不寧。還有大師兄打掩護沒人知道,你放心吧。”
元栩好奇的撥了撥琴弦,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泠泠,這琴的聲音真清脆,應該是把極好的琴吧。”
阮泠點點頭,看她十分感興趣。
“你想學嗎?”
這話一出口元栩趕緊搖頭,一臉的拒絕。
“別別別,當初三姑姑也教過我,在這音律方面我真的是個白癡,我也無意去學,這輩子我怕是在琴棋書畫上不會有什么造詣了。”
果然,在這方面她們達成一致,不過那三小姐也是厲害,武功全才,琴棋書畫也是厲害。
“三小姐真是厲害,長聽你說起三小姐,怎的不常見她,是嫁的遠嗎?”
元栩突然斂下眉目,抿著嘴,似是有些難過。
“我三姑姑確實很厲害,不管是武功還是女兒家的琴棋書畫都是一等一的,她也是爺爺最疼愛的女兒。你猜的不錯,姑姑嫁得遠,但姑姑不常回家并不是嫁得遠那么簡單的。”
“三小姐既然那么受寵,那么家主怎么舍得她嫁那么遠?”
元栩甜甜一笑,挽著她的手臂。
“因為兩情相悅呀,三姑姑的丈夫很愛她,盡管隔著千山萬水他依舊娶了姑姑。你知道嗎?我姑父在大燕朝做將軍,當年為了娶我姑姑,拒絕了多少官宦家的小姐。我總在想,若是同姑姑一般尋個有情郎,我也會那么幸福的。”
易得無價寶,難尋有情郎,這位三小姐是真的幸運,江湖與朝堂甚少聯(lián)姻,這位將軍頂著那樣大的壓力還是娶了她。
看元栩的模樣,像是對愛情充滿了幻想,這樣好的女孩子不知會是哪個幸運的人。
“泠泠,我告訴你,師兄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外門內(nèi)門不知有多少女弟子都心悅他,我看的出師兄對你很不一樣,就是我憋不住話,想問問你的想法。”
阮泠沉思片刻,原是在這里等著她呢?
“元筠師兄于我而言更多的是尊敬,甚至都不覺得他是朋友,因為在我心底,他更像是師長。”
元栩點點頭,很鄭重的說道。
“既已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會轉告我娘不會再讓你為難,相信師兄也能明白。”
突然,前面?zhèn)鱽硪魂嚽俾暎僖袅巡闱宕啵{(diào)流水般悠長。
“是那位美人彈的吧,美人就是不一樣,不像我如何都學不會。”
元栩說了這話后,她聽著這聲音就覺得無比刺耳。像是這曲調(diào)都在嘲笑她一般,方才剛剛壓下去的情緒被全部調(diào)動起來。
元栩看著快炸了的阮泠,試探的問了一句。
“你不會是喜歡紀大公子吧?”
一句話打在她腦門,就像是潑了一盆冷水,瞬間熄了火。
元栩一臉震驚,慌忙擺擺手,趕緊搖頭。
“別,泠泠,我的小師妹,你難道不知道,那紀大公子天生就有不足之癥,小叔叔曾說紀公子活不過弱冠之年。”
元栩一說完,就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她這嘴快的毛病何時能改。
她一直不愿意面對的事就是這個,前世里她入后宮之前,江湖中就已經(jīng)沒了紀大公子的消息。那時紀齊垣聲名鵲起,外界稱他是這一輩里能取代梁郁的人。而自小多病的紀大公子再沒了音訊,有人言他已經(jīng)過世多年,也有人說他為神醫(yī)所救歸隱山林。藥王谷首徒,鬼醫(yī)元冀,她此時竟是說服不了自己是怎樣的神醫(yī)比師父還厲害能救回他。
“師父的醫(yī)術想來不會有錯,如今紀公子已過弱冠,想來當年的江湖傳言也不一定…”
她此時再沒有心思去想什么李思思,只覺得心口像是被揉成了一團,難受的緊。
“泠泠,你別難過,雖然我知道這消息很難讓人不難過…”
“他等了那么久的姑娘,想來不該戳破的…”
元栩聽的一頭霧水,什么姑娘,什么等了這么多年?
“師姐,泠泠好難過…”
眼睛紅紅的,眼眶里浸滿了淚水,委屈的讓人心生愛憐。元栩的心頓時被哭化了,連忙抱到懷里拍著她的后背安慰。
今天一下午算是廢了,一根弦她都沒碰,覺得晚上應該是很難交差了。
傍晚到了客棧,阮泠戴上了斗笠,害怕紀齊軒看出來她哭過。
“你沒有練琴嗎?”
正預備和元栩一道先上樓,突然有人扯住她的后領。
“李姑娘琴聲悠揚,欣賞了一下午我也覺有所進益。”
紀齊軒皺了眉,語氣也變得有些強硬。
“她彈的好關你何事?我說了多少遍,要勤練習才會有進益。你先回去修整待會兒我會去抽查。”
她點點頭,心里委屈,默默的回了房間,望舒姑姑依舊來送了東西,看她眼眶紅紅的連忙安慰她。
“我們公子呀就是不大愛笑,許是剛剛話說重了,他的意思只是要姑娘好好練習,沒有責問姑娘的意思。”
她收拾好之后,敲門聲準時響起,她開了門就轉身去拿琴,完全不敢看他。
“從最簡單的開始,春江花月夜。”
她的心思不在這里,琴音多數(shù)沒有壓實,很多音也沒有彈對,且越彈心越亂。
“停,不對,我說了很多遍了,琴音要壓實,你——”
“啪嗒——”
一大顆眼淚砸在琴弦上。
紀齊軒顯然有些驚愕,阮泠一向愛笑,待人極有禮貌,這是他第一次見她流淚。
“我不是說你不對,是你沒有壓實——”
阮泠用袖口擦了眼淚,心覺自己真是丟臉,活了兩輩子竟然哭成這樣。紀齊軒伸出手抹掉她眼角的淚水無奈的嘆了口氣。
“音音,我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如今不好表露出來,你不必同她生氣。”
原來他知道啊,可是知道了不是更傷心嗎?找了多年的姑娘還是沒有找到。
“那…那你的身體還好嗎?”
紀齊軒抽了抽嘴角,這丫頭在說什么?
“你此番去寒光府找了師父,他是如何說的,你的身體…等等,你…你做什么!”
原來她傷心成這樣是這個原因,這傻丫頭!
阮泠被他一把抱了起來,她就這樣坐在他的臂彎,慌忙中伸手抓到他的上臂,的確感到堅實的肌肉。仔細看他的面容確實也比之前要有生氣一些了,并不像身體孱弱的樣子。只是她師父應該不會誤診吧,不自覺的一個有些大膽的想法萌生出來。
“我猜,是元小姐給你說什么了吧,說紀大公子活不過弱冠之年。”
她雙手撐在他肩膀上,驚訝于他竟然什么都知道,竟忘了掙扎。
“真正的紀大公子何止沒有活過弱冠之年,他連十五歲都沒有活過。”
這就解了她的疑惑了,眼前的紀齊軒是她記憶中的紀齊軒沒錯,所以讓她失了判斷,先入為主,認為他就是紀大公子。其實有很多漏洞,比如:遠在襄陽的紀大公子為何會認得她?為何會得知她就是鎮(zhèn)遠侯之女?若非這樣記憶重疊,見他第一眼就會穿幫,那個人她僅憑玄鐵面具下露出的那半張臉就可以認出。
“季景宸,你放我下來。”
她現(xiàn)在恨不得回到剛剛把自己抽兩巴掌。
解下玄鐵面具,還是那個眉眼如畫的世子殿下。
“我爹當年翻遍古籍找的名字,若不是知道姐姐的名字,如何得知我的名字出自哪句詩?怎會猜的出我小字音音。”
他笑得得意,擺擺手道。
“并不是因為阮徽,是你給我你爹的護心鏡,那鏡子在角落里刻了這兩個字,我本來想試探一下,沒想到還真的是。”
她收起了琴,給他倒了杯茶,有些生氣,氣自己是真的蠢。
“那你為何要告訴我,說不定再瞞一瞞我還是猜不出來。”
這話不用聽都是在賭氣。
“我舍不得了。”
真是要命,這么好看的一張臉不是這么用的,拍了拍被那雙眸子里星星砸的五迷三道的腦袋,恢復恢復清醒。
“你給我正經(jīng)一點!”
她喜歡他這件事早已在他面前暴露無遺了,她如何抵賴這些天做的莫名其妙的事也不行了。
“我是看這幾日你讓那李思思氣的郁悶,我要是再以紀公子的身份怕是你真的要誤會了。再加上,你師兄又近水樓臺…”
所以就這樣簡單的說出來了?
“不過,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懷疑嗎?在汴京的時候你可是精的和只小狐貍一樣。”
狐貍?你才是大尾巴狼!
“為何假死?”
別給我說是為了逃婚。
“都已經(jīng)抬著靈柩回去了我何苦去追?”
她告訴過他,真的打不過不必死守,可前線傳回的消息就是他死守了沙江關。
“朝廷不知何時斷了后方糧草,我們不是不想撤,是撤不了了。”
阮泠的手緊緊握住,胸口是一腔怒火。前線將士為了家國奮勇殺敵,而那些禽獸只會在陰暗的角落里算計他們。
“大梁皇室忌憚武將,洛元帥,廣陵王,我爹爹,皆是為猜忌而死,真當皇權至高便能玩弄忠臣,當將士們命如草芥,就可隨意踐踏,他們會付出代價!”
季景宸看她的模樣,收起了笑容。
“我原以為,你真的能放下,以為你離開汴京便是放下你爹的仇恨。”
放下仇恨?不,她不是放下仇恨,只是不把仇恨當做心中執(zhí)念,離開汴京,是離開他們的掌控,否則憑她亡命孤女,如何能撼動參天大樹。
“仇恨最容易蒙蔽雙眼,待在權利的中心永遠看不到那雙提線的手。放下?若放下了這天下可還有公道可言。”
季景宸伸出手覆在她的額頂心,探過身來和她平視。
“我沒有看錯你。”
像是夸獎她一般輕輕拍拍她的頭,阮泠閃躲開他的眼神,慌忙喝了口茶。
“與那數(shù)萬兵士圍困沙江關之際,死戰(zhàn)四天三夜,饑餓,傷痛,和死亡都沒有讓這些將士后退半步,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身后是家國。可真正殺死他們的,是朝廷下令斷了糧草,要把他們和大燕鐵騎一同困死。這些禽獸啊,是該教訓一下了。”
“是啊,要好好教訓呢…”
天理昭昭,多行不義,有人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