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大火,倒是真的險些熏瞎了她的眼睛。
昏迷之中,她只覺血流盡了,意識在一絲絲被抽離她的身體,隨著這場漠北難得一見的紛飛大雪,徹底冰冷。
恍惚間,她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熟悉的溫度。帶著些許花木的清香,頗為好聞,她忍不住靠近了些。
“冷……”沙啞如刀割的聲音從她喉間發出,似是被自己這難聽的聲音給驚了一驚,卻沒發覺其實這聲如蚊嚶,在這踏雪聲中,被徹底掩蓋。
可那人偏偏聽見了。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將懷中人緊緊抱住,內力源源不斷朝她體內傳入,拼盡一切也只為維持住她的體溫。
“林玄……”
又是一聲嚶嚀,在這大雪漫天,方圓十里杳無人煙之處,如同煙花在心底炸開,鋪天蓋地的狂喜,燒得他渾身血液滾燙,幾乎要灼傷自己。
“我在。”
他終是回了二字,聲音輕柔似水,生怕驚擾了她看不到邊的夢境。
而她得到了回應,唇邊勾起一絲笑意,沉沉睡去。
身體仿佛耗盡了全部的熱量,成全她臨死前走馬觀花夢一場。
呵呵,倒也不賴。
“糖糖,我們分手吧!”
海天一色,浪花朵朵,宛如夢境。
“你說什么?”
這個高大的身影背著光,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楚的感覺到那刺骨的眼神。
而他沒有回話,只是靜靜的望著天邊。
唐九面露嘲諷,她冷笑著:“所以今天,是散伙飯?”她輕嗤一聲,“你倒是挺大方,花這么多錢包了整個游輪……易宸,你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你提了,我絕不會糾纏。”
這么隆重的生日會,害她以為,是要求婚……
“我……對不起你。”
她吐了口氣,笑道:“大家好聚好散,談什么對得起對不起?你這是打算甩了我,投向萬大小姐的懷抱?”
“我上周與萬伯父吃過飯,他答應我,把這次政府市中心那塊地的標給我……”
“前提是,你跟萬大小姐結婚?”
“對不起。”杜易宸垂了眼,沉默半晌,“糖糖,我們努力了這么久才有了今天,我不想一朝被打回原形。萬市長一句話,抵得過我們打拼十年……我真的累了……”
唐九眼眸晶瑩,她眨眨眼,深吸一口氣,望著天邊即將消失的夕陽,那些憤恨,不甘,悲痛,鋪天蓋地想要吞沒她的絕望,終是被她一口咽了下去:“挺好的。”
“糖糖……”
“我說今天的夕陽……”她打斷,微笑,“挺好的,謝謝你,送我一場……這么難忘的生日禮物。”她故作鎮定的挑挑眉,“天快黑了,回去吧!”
再是難過又如何,既已成定局,不如昂首面對。杜易宸說的不錯,萬市長一句話,抵過他們打拼十年。這二十年來相依為命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
她唐九自認不是一個糾纏不休的人,既然提了,好聚好散,興許還能做個朋友。
只是心底到底攢著濃濃的不甘,揮之不去。
她想起大學的那段時光,易宸在一家小公司實習,工資微薄,交了房租幾乎什么都不剩了。她下課后家教到十點,兩人一起去路邊的鹵煮店買上十塊錢的鹵煮,兩人一瓶可樂,就這么過了兩年的生日會。
他說:“糖糖,等我有錢了,我要給你辦一個最風光的生日會,把你喜歡的討厭的人全都請來,讓他們看著我家糖糖最漂亮最耀眼的樣子。”
她喝下最后一口可樂,打了個嗝兒,樂了:“然后你要單膝下跪,給我戴上一顆十克拉的大鉆戒,向我求婚!”
“十克拉怎么夠,要一百克拉一千克拉,閃瞎他們眼睛!”
“哈哈,你傻哦……”
殘陽徹底消失在海平面,只余一片黑暗,伴隨著大風,仿佛要將她臉上的淚水沖刷干凈。
而她回頭再看,只有杜易宸驚慌失措的臉,災難下的無助和絕望,巨浪打來,便什么都沒了。
“杜易宸!”猛然失重,仿佛重重跌倒在地,天旋地轉,方才感覺到身下柔軟的被榻,和臉上殘留的淚痕。
“小九……”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懷抱,熟悉的花木氣息,恍惚一瞬,便安撫了她驚惶不安的心。
“林……玄?”
“是我,不哭了,乖。”
她想起方才夢中脫口而出的名字,眸色暗了暗,偎在林玄胸前,竟不敢抬頭看他。
久久沉默,她莫名忐忑,終是忍不住開口:“我剛剛……是夢見海嘯,情急之下,才……”
該死,她不是跟這個人毫無關系?為什么還眼巴巴的湊上去解釋。
“傷口還疼嗎?”林玄恍若未聞,徑自打斷。
“呃……”她這才反應過來,胸口偏離心臟不遠處的刀傷隱隱作痛,后背的燒傷也是火辣辣的疼。
“疼。”她從善如流。
林玄抿唇,看不清喜怒:“我給你上藥。”
“哦……啊?上藥?不必……勞煩了,我讓舂魘幫我既可。”
“舂魘前方開路,短時間內回不來。”林玄嘴角勾起一個細微不可覺的角度,“你昏迷的時候,衣服也是我換的。”
“……”
如此理所應當的語氣,竟讓她覺得發火都是小題大做了。
“小九覺得不妥,本王退避便是。”林玄挑眉,將藥放在床邊,自覺離開。
祁卿言懶得跟他爭論,掙扎著起身,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竟在一間茅草屋里,她睡的“床榻”,也只是殘破的木板墊上厚厚一層干草,許是怕扎到她的皮膚,林玄還特意鋪上了自己的內衫。屋子中央有一小簇火星,應該是燒盡了,但也還算暖和。外面還下著大雪,這屋子顯然經年失修,屋頂的積雪遇上屋內的溫暖,便一滴一滴滲漏下來,破瓦瓢盆敲得叮當作響。
好不容易坐直了,伸手去拿藥,卻扯動了傷口,忍不住“嘶”的叫了聲,胸前后背難以忍受的痛苦,因著草藥的清涼更加清晰,簡直牽動了她每根神經,指尖顫抖著竟拿不起藥來。
“靠!”
門外適時響起林玄的聲音:“如何,可要本王幫忙?”
祁卿言凝眉不語。
猶豫半晌,才開口道:“你進來吧。”
林玄慢慢悠悠走進,坐在一旁,細細擺好了藥膏,一掀眼皮:“我脫你脫?”
祁卿言狠狠咬牙,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廢話!”
林玄低笑,伸手為她解衣襟。
溫熱的指尖輕觸,不經意間的觸碰仿佛點火一般,霎時間燒遍全身,直燒到耳根臉頰。
林玄卻置若未見,動作輕慢,眉間輕蹙,生怕不慎弄疼了她。
直到衣衫褪至腰間,寒風從門縫里刮入,凍得她一個激靈。
林玄皺眉,又往旁邊挪了挪,擋住風口,又將自己外衫脫下,揉作一團,遞給她:“抱著暖和一點。我先幫你涂燒傷的地方,疼就說。”
燒傷在后背,被火燒棍狠狠砸下,手臂粗的印記,原本愈合些許的傷口又潰裂開來,清理完腐爛的外皮和膏藥,刺鼻的血腥之氣撲鼻而來。
祁卿言僵著上身一動不敢動,忍不住問道:“是不是又流血了?燒傷……很丑的吧?”
林玄沒料到她居然會問這種問題,一時沉默,然后耿直的“嗯”了一聲。
隨后似是感覺到她忽然郁悶,又加了一句:“還好,恢復得挺快,月余便可愈合了。”
祁卿言悶悶道:“愈合也會留疤。”
“宮里去疤藥倒是一流,隨我回宮就不必擔心了。”
“……”
林玄不再多言,用洗凈的藥草敷上,以免感染,隨后為她披上衣衫:“好了,轉過來。”
祁卿言一僵,抱著林玄的外衫,磨磨蹭蹭的轉過身來,垂眼不語。
林玄伸手,她抿唇,不情不愿才將外衫還給他。
他起身抖開外衫,輕輕披在她身上,順手解開那以銀線繡著青蓮的雪白肚兜。
“……”
一覽無余。
祁卿言從兩頰紅到了耳根,垂著眼眸不敢抬頭,還要故作鎮定,不慌不忙,強行一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樣子。
林玄小心翼翼給她上藥,那傷口深得可怕,直見森森肋骨,只余滿心憂慮與后怕,何來旁的想法?只是感覺到她身子止不住的顫抖,再抬眼間竟是映簾含羞帶怯,對上他的目光,又飛快移開,這般小女兒姿態,便如貓爪一般撓得他心頭癢癢的,一股無名火轟然躥騰而起。
許是情難自禁,他驀然仰頭,含住了她的唇。
林玄低低一笑,略帶沙啞道:“你有傷在身,本王自當不會不顧分寸……”他眉眼盡是笑意,語氣惡劣,“還是小九在期待什么?”
祁卿言怒極,也顧不得扯動才換好藥的傷口,抬手便要往他臉上招呼,可他輕描淡寫攔下這一巴掌,笑道:“乖,不鬧。”
林玄眼底藏著笑,復又為她系上肚兜:“晚上睡前再換一次藥,大約半月便可恢復了。此處大雪封路,舂魘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我存了一些吃食埋在屋前的雪里,應該夠我們十天的生活。只是還要防著漠北駐兵,久留無宜,還是早日回京我才放心。”
他一層一層為祁卿言披著衣衫,忽而聽得咕咕一聲,再看便是少女咬唇垂眸的臉,微微一怔,復又笑了:“餓了?”
祁卿言蹙眉不語。
“還有些新鮮菇子,給你燉一鍋魚湯怎么樣?”林玄說著,起身向外走去。他撓撓頭,似乎有些忘了那幾條死魚被他冰在何處了。
這樣的林玄,讓她無論如何無法與那個馬背上排兵布陣指點江山的攝政王聯系在一起。仿佛他依然只是天羅地網那個狗頭軍師,整日也只會溜須拍馬。
受傷的身子讓人有些疲倦,她坐了一會,便半倚在林玄的內衫上閉目養神。直到幽幽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勾得她肚子里的饞蟲咕咕作響,便再也睡不著了。
“好香。”
“香吧!”林玄得意一笑,找了個破碗為她盛了半碗湯,隨手便遞過來。而后又反應過來,捧著碗走近了,放在嘴邊吹了吹,又抿唇試了試溫度,確認不燙了,才小心翼翼湊到她唇邊,看著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
有時候食物真是這世間最好的東西,不過小小半碗魚湯,祁卿言只覺自己重新活過來一般,身體仿佛開始運轉供熱,連傷口都似乎不那么痛了。
至于喝湯途中的尷尬,全然可以忽略不計了。
林玄神色如常,輕聲道:“如今大雪封路,你身受重傷,且羅嫣不知所蹤,漠北勢力難以根除,你有何打算?”
唐九一滯,忽然想起昨日大雪紛飛,漠北王府熊熊烈焰,終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她半死不活的被人摟在懷里,那熟悉的聲音冷冷道了兩個字:
“屠城!”
大雪封路也或許是借口,城中……怕是早已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了吧!
她微微側過頭,示意飽了,眸光掃過林玄的臉,抿了抿唇道:“我籌謀這么久,不過是為了徹底清洗天羅地網。如今程寅已死,羅嫣在逃……你知道我的……斷然不會放任她攜兵符逍遙法外,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將她找出來。”
“你有傷在身,不必憂心,我已讓離鷹領府中暗衛追殺,相信很快便會有結果了。”凌徹起身,到爐邊給自己添了半碗湯,不緊不慢的喝起來。
“你貿然離京,朝中要事只怕都得擱置了。皇上那頭,也要怪罪。”
凌徹聳肩:“留在京中謠言四起,白白讓自己成為眼中釘。倒不如領兵出征,落得個目中無人恃寵而驕的名聲,也好過引得皇兄和太子猜忌。”他眼底藏笑,“你擔心我?”
祁卿言翻了個白眼,不再搭話。
“回京后在王府中休養一段時間,待你傷好了再做打算……你覺得如何?”
明顯的商量語氣,祁卿言有些意外,默默點了點頭。
凌徹笑笑:“王府多年沒有人味兒,你若是呆不慣,回娘家養著也行。只是王府親衛不便保護,你重傷未愈,我擔心……”
“無妨,相府還有姨娘和庶妹虎視眈眈,未免再出波折,還是歇在王府吧。”
凌徹欣喜:“好。”
祁卿言斜睨了他一眼,心覺好笑,面上卻不顯。只正了姿勢,語氣也嚴肅了些。
“皇上病情如何?”
凌徹一怔,斂了神色,半晌才輕輕搖了搖頭。
“若皇帝駕崩,是傳位太子,還是傳位攝政王?”祁卿言問的輕描淡寫,全然不在乎此言大逆不道。
凌徹垂眸不言。
“他不傳位給他兒子,反而要給你這個弟弟?”祁卿言冷笑,“做了虧心事,怕半夜鬼敲門?”
對上凌徹打量的目光,她揚眉:“怎么?你還真覺得天羅地網的手伸不到宮里?”
凌徹笑了,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頭發:“你可真是……”他起身添了幾根柴,戳了戳火星,讓火燒得更旺些。
見他不愿提,祁卿言也壓低了聲音,嘀咕道:“這皇位本就是你的,你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凌徹“嘖”了一聲,一臉無奈,湊過來道:“難不成你想要?”
她撇嘴不說話。
凌徹覺得有些無語,他伸手彈了她腦門一下,又連忙給她揉揉:“若我想要那皇位,哪輪得到今天?先帝圣旨在我手上,三軍虎符也在我手上,滿朝文武有一半受過我的恩惠,我若稱帝,輕而易舉。”他停了手中的動作,看著她的眼睛,忽然低沉了嗓音,“可若你想要這皇位,我回京后便繼位。”
那眼里滿是熾熱和志在必得,仿佛這蒼生只是他彈指間便能翻天覆地。
她竟一時失了心神。
直到凌徹戲謔一笑,才恍然回過神來。
她默默想著,這般經天緯地又倜儻風流的男子鐘情與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她眨眨眼,輕輕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看著他咯咯一笑:“我又餓了,給我盛碗湯來。”
凌徹傻在原地,呆怔了半天,才回了神。他眼底滿是藏不住的欣喜,又俯身在她唇上摩挲了下,才戀戀不舍的轉身盛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