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濕氣侵透衣衫，早晨的第一縷陽光被燕雀的啼叫驚醒。冷清的氛圍讓這群難民感覺到無比的安靜舒適。沒有熙熙攘攘的人來人往，只有寧靜到聽見自己脈搏的跳動。
一切都顯得那樣稀松平常，周嘉猷隨高惜文牧師來到河張村找張?zhí)旌由塘慷糝莆烈叩姆槳浮?p> 剛到宅邸門口，門框上一片縞素，白色的靈棚已經(jīng)在宅院里搭建起來，整個張家一片嚶嚶戚戚，當周嘉猷看到張老太爺?shù)南囁驋煸陟`堂正中間是，他看到張老太爺相片擺于靈棚正中，一股悲戚從心底不由得涌遍全身。一個大一點的孩童在院里無花果樹下追逐著一直小花貓，他看著院子里大人哭哭啼啼像個孩子，或許他正在納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以為爺爺只是出了趟遠門，過不了幾天還能從新回來陪他嬉戲玩耍，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從此以后，爺孫兩人將永遠的天人永別，生死相隔。
靈堂一邊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在忙東忙西，這幾個從黃河逃難回來的年輕人，幾天的瘟疫下來讓整個村子都快搬了空，整個喪禮他們忙前忙后的身影，讓他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重要，或許這種自我認同感，在此刻才得到宣泄。
張?zhí)旌釉讜郝淅鎦笓]著孫長佑和吳幼孚準備著東西。當高惜文他們兩個走到院落，張?zhí)旌硬[縫著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穿著寬松的黑袍的牧師，像在確定什么，又像在否定什么的搖著頭。此時高惜文看到張老太爺?shù)惱掌鄣囊宦暱蕹雎曧懀骸笆逖劍閼ψ叩眠@樣突然呀，我的親叔呀，惜文過來看你來了”。他憨厚的聲音一下子鉆到每個人的心里，中等的身材在寬大的牧師服的遮掩下看起來有些干瘦，但這并不影響他發(fā)出發(fā)自肺腑哀傷，周嘉猷不由自主的走到張老先生的靈柩前，深深的鞠上一躬，也算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敬意。
張?zhí)旌佑先?，攙起涕淚橫流得高惜文：“惜文嗎，這一晃十幾年你都跑哪里去了……”說著抹去自己的眼淚，高惜文也站了起來，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天河哥，這個說起來有點長，今天過找你商量防止瘟疫這個事，沒想到就遇到叔……”淚水又一次朦朧了高惜文的眼眶。
高惜文看到張家正處于多事之秋，就把要找張?zhí)旌由套h需要石灰隔離對抗瘟疫放一下，等下午給張松岳出了殯再商議。
此時高冷山帶著自己的伙計劉堪送來一掛白色絲綢蟒袍，掛在靈柩一邊，雍容華貴的牡丹皺褶讓靈堂更加肅穆。對于普通的人，死后用紙質(zhì)替代的絲綢蟒袍已經(jīng)比較罕見，而高冷云此時送來的雍容的一掛絲綢蟒袍，也讓張家感受到高冷云深深的敬意。劉堪拿著一副挽聯(lián)放到靈柩兩旁，蒼勁悲涼：忠肝義膽辯是非，從此人間無丈夫。
高冷云看家廳堂掛著張松岳的遺像。伏地痛哭：“老哥哥呀，你好狠心呀，拋棄弟弟我一個人茍活在這個世上，我過來看你了……”。
張?zhí)旌于s緊又攙扶起來高冷云：“叔，起來……”接著趕緊指著高惜文，“叔，惜文回來了”。
高冷云斜過眼看見穿著牧師服的高惜文，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一絲尷尬，高惜文躲避了高冷云的目光。氣氛分外尷尬。高惜文找了借口趁勢離開了張?zhí)旌蛹遙渙糲賂呃湓拼裊⒃趶埣以郝?。劉堪孵Vn老的高冷云：老爺，你先歇會吧，你大少爺他……”
高冷云也是一聲嘆息，在劉堪的攙扶下走到旁邊的竹椅坐下，舒緩著自己內(nèi)心的不順暢：“果然是前是冤家呀”。張?zhí)旌右膊槐氵^多干預(yù)高家的家事，更加無從安慰。
下午未時，太陽撐著圓鼓鼓的肚子，整個天地蒸騰起一股熱浪。張家開始起殯，高冷云由于年紀以大，腿腳也不方便，沒有跟隨下葬的隊伍，他更擔心看見高惜文的尷尬。一掛長長的鞭炮炸的噼里啪啦，黃色的塵土在空中飛舞，樂器手的哀樂奏響，張?zhí)旌穎е鴱埶稍賴倪z像，走到隊伍前邊，稀稀落落的幾個家屬哭的沸沸揚揚，合著噪雜的蟬聲，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眾人的心頭。周嘉猷跟著高惜文走在隊伍后邊，看著孝子賢孫每走一段距離，痛哭流涕的爬在棺殯上，或悲鳴，或哀婉。
張?zhí)焐絼t跪倒在殷乳河路旁的小道上，擋在棺殯的前邊，聲淚俱下，哭聲在空氣中震蕩，他寬闊的腦門頂在干涸的黃土地上，腦門沾染了許多塵土，眼淚順著鼻子融進塵土，只一會，他整個后背麻布被汗水所浸濕，幾個和他一塊當兵的小伙子右臂纏上藍色布條，小何蹲在他旁邊扯著他的胳膊安慰他，另外一個給他用竹扇子驅(qū)趕著嗡嗡飛舞的蚊蠅；張?zhí)旌訙I眼婆娑，淚水合著汗水也流淌整個臉頰，毒烈的陽光把他整個臉頰曬的通紅，他干燥的嘴唇一上一下牽動著流進兩個臉頰酒窩的汩汩汗水。周嘉猷看到這幅情景，心里一時莫名心酸。自己曾經(jīng)幻想做孝子賢孫，給自己的父親養(yǎng)老送終，可現(xiàn)在洪水過后，自己父親尸骨未知，更不提什么讓父親頤養(yǎng)天年，一時間他也淚眼婆娑。
身后的小路上，一輛黑色橢圓的轎車翻滾起黃色的塵浪，追上送葬隊伍。一個帶著黑色警帽的警察從車里下來，摘下戴在鼻梁上的黑墨鏡，掛在自己胸前的口袋上，鼓起的肚子把棕紅色的皮帶撐的飽圓，兩只三角眼像一把尖刀打量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斓焦撞呐赃?，他緊上貼一步，趴在棺材旁邊撲通一聲跪下，“叔呀，我是惜武呀，我來看你了。”一時間他的黑色警帽從他的圓滾滾的頭上滑落下來，梳理的一絲不茍的油亮頭發(fā)也散亂的耷拉下來，遮住他本來并不茂密的眉毛。張?zhí)旌于s緊抱著相片跑過去：“好了，惜武，我大告誡一切從簡，況且現(xiàn)在還鬧著疾病，就沒告訴你……?！?p> 高惜武很很配合的直起身子，撣了撣褲腿上的灰塵，從新把黑色的警帽戴在頭上?！案缪?，這可是俺叔呀，有啥事比得過俺送俺叔一程重要”。
說完站在張?zhí)焐膠筮?，甄R接H友的隊伍中。高惜武看到一身牧師服裝的高惜文，上下打量了兩遍，“哥？你啥時間回來了！……”高惜文沒睜眼看他一下，也沒有說話。肅穆的隊伍中，一群人行在烈日的曝曬下走在殷乳河西岸的小道上。
走到河張村一片墳塋地，一片灰綠的蒿草淹沒膝蓋，向前一步總會飄蕩起黑壓壓芝麻粒的飛蟲。河趙村的趙柄炎，在一掛鞭炮震蕩下，一路小跑趴上棺柩上痛苦流涕，兩顆大齙牙凸出唇沿，一聲聲“舅呀，舅呀”讓整個沉悶的冗長的下午心碎。不一會，一群送葬的人身上被蚊蟲叮咬出來一個一個的小紅包，剛才淚如泉涌的氛圍替換上驅(qū)趕蚊蟲的撲打，一群人直落落的看著趙柄炎哀嚎，只有張?zhí)焐竭€低聲的抽泣著，高惜武早就摘下在頭上帽子，不停的扇著聒噪的熱風，周嘉猷也不住的拿著袖頭抹著頭上的汗水，一群人，都希望趕快逝者入土為安……
新土攏在墳頭冒尖，栽上一顆松樹枝。眾人終于走出雜草茂密的河張村墳地。幾個已經(jīng)熱壞的年輕人早已經(jīng)跑到河張村的岸邊，鞠一把清涼的河水擦遍全身。
高惜文拉著趙柄炎和張?zhí)旌櫻薌伍嗾駒詬呦牡納硨?，高惜文帶幾個人商量著驅(qū)趕瘟疫方法。高惜文順勢被推舉負責整個瘟疫的防治。高惜文也說出自己的想法：這瘟疫已經(jīng)發(fā)生，幾個村子都死了不少人，自己也準備在這里建個教堂，難民就留在這里給他們一個棲身之處。張?zhí)旌雍挖w柄炎也默認同意了高惜文的提議。
這邊高惜武和張?zhí)焐潔止玖艘魂囎櫻緩笞叩礁呦拿媲??！案紓@十幾年，該回去看一下咱大了……”。
高惜文瞪了他一眼，“我只有全知全能的天父，沒有其他人?！鞭D(zhuǎn)身離開高惜武，高惜武沒趣的站在河岸上，兀自的拿著自己的帽子上下煽動著。
次日，張?zhí)焐綆е鴰讉€年輕的士兵，來到省城，高惜文告訴張?zhí)焐絞〕潛稽S河水圍困，現(xiàn)在城里瘟疫厲害，讓他接上天蓉，到自己省城的家里住一段時間，他二姐天彤這些年一直一個人在省城買的房屋內(nèi)，他們過去也好陪陪二姐。最近查逃兵很嚴格，也好去省城避避風頭。
經(jīng)過一個月的隔離與控制，附近的幾個村莊瘟疫基本得到控制，只是誤了農(nóng)時，秋播這一季沒有了結(jié)果，瘟疫也帶走了河張村一半的人口，遼闊的田野變得荒蕪，麥收時掉落在田里的種子綠油油的長勢旺盛，代替了往年的大豆玉米。
難民也在河張村和河趙村安置的地上，蓋起一座座的土坯房子，至少有了遮風擋雨的住處，周嘉猷把這個村落命名為河東村。過完金秋，在高惜文的帶領(lǐng)下，一棟嶄新的教堂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