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不可勝，正如仙人的存在，然如今的我，正欲殺仙！

　　我相信姝定是在琉璃山發現了什么，不然，以他那樣的嬌柔的性子，不會寫下“仙人可殺”這樣大膽的信條。

　　但不拘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單這四字，我便甘心為她刀山火海，粉身碎骨。

　　從此我的生活充滿了希冀，但圍繞的只有一個目的：殺仙！

　　我們生活在蘇湖道，是靠近北島富饒區域。且阜膂部落是足可躋身大州的部族，但我們也是目下鮮見的，兀自保留傳統的部落。

　　姝也有名字，叫作蘇文姝。仙人賜姓“蘇”，我叫蘇承，哥哥叫作蘇爵。但我們慣喜的稱呼里，還只是以“承”，與“爵”這樣的喚法。

　　我兩個是部落里首屈一指的人物，對“阜膂素”契合程度，部落里再沒出我二人右者。

　　在以力出奇的阜膂部落里，哥哥也能起四十鈞之物，在迄今的記錄中，也僅有我能夠辦到。

　　我更是有一項人所不及特性，部族中人雖說盡皆力大無窮，但“阜膂素”還只是激發人體機能的極限。這樣一來，每個人的極限又自各有不同。

　　部落里多數人在發力起重之后，都會累的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但我不同，我反是像渾身有使不完的氣力，我能連舉整個晌午，竟半點疲憊也無。倘是在外人瞧來，我恐怕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但在以力為尊的阜膂部落里，族中的人們就會認為，我是八百年來，與“阜膂素”最契合的族人。

　　當年哥哥能榮任部落首領的高位，一半還來自我的榮譽光環。

　　但如今偌大的部族中，“蘇承”與“蘇爵”這兩個名字，卻是人人忌憚，甚至唾罵。

　　姝被帶走的那一次，一場叫作“黑尸”的仙人瘟疫席卷了整個阜膂部族，參半的族人死于這場瘟疫。

　　其時身為部落首領的哥哥手足無措，自然失去了大數族人的支持。

　　幸而其時饒是窘迫，我的力氣還是有的，阜膂部落里究是以力為尊，誰的氣力最大，誰的話語權便是最重。我兄弟二人在部族里的威望饒不比從前，卻也還有一席之地。

　　直至我被沾染上了姝的瘟疫，族人們認定了我將會與姝一樣，在煎熬左右兩個歲月后，便將悄聲死去。

　　一個即將死去的英雄，也不再被視作英雄，因為對于部族而言，他連自己且沒法保護，更況是旁人？

　　姝死去的時候亦是如此，全身沒有一點知覺，就渾似人被灌進了深不可測的海底。只能一直嘗試憋氣，沒法張口說話，進食，甚至呼吸。

　　我知道姝很想見我最后一面，想親口對我說一句：“仙人可殺！”

　　但她做不到，她在我懷里僵直待死的度過四日，再也沒法承受煎熬，氣竭而亡。

　　我聽說部落里的老人提及過，這是仙人懲戒仙媛的專屬瘟疫，叫作“僵死”瘟疫。它不會使人立時死去，而是依據人的體格強壯程度，在不盡的黑暗里煎熬許久，再緩慢的喪失氣機。

　　我陪著姝靜靜的度過了最后的四日，是以部落里的族人都已認為，我自也沾染上了這種叫作“僵死”的仙人瘟疫。

　　哥哥完全不懼這些，他只笑著對我說：“兩年的時光，咱們兄弟殺仙不成，想來也沒地可活的了。”但我還是上下包裹了全身，生怕將他沾染上僵死瘟疫。

　　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恨意，他是我現下唯一的親人，更是現下唯一一個愿與我勠力殺仙的助力。

　　我兩個召集了舊日的黨友，他們許多是當年對哥哥鼎力支持的族人。但很顯然，我和哥哥太也天真了些。如今我沾染僵死瘟疫，這使得他們眼里部落里第一個出色勇士墜落，是以我也再沒所謂前途可言。他們對我畏而遠避，甚至面也不愿多瞧一眼。

　　但也非是人人如此，蘇旱對我和哥哥依舊如故。

　　他是我十四歲那年救下的蠻族奴隸，他當時為了拯救蠻族一個女孩，不惜與我的一個族人怒目相向。我很欣賞他的勇氣，將他當場解救下來，并且以哥哥的首領的權力，為他剔除了奴隸的枷鎖。

　　自此以后，他發誓為我效忠，至死不渝。

　　即便北方的蠻族已經被我們奴隸了數百年的歲月，他還是保留著蠻族的特性，長得壯碩驚人。我可說是部落里頭一個出色的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我體格也健碩出奇，實則我與蘇旱并肩而立時，甚至不及他腰間的高度。

　　他像是一個巨人，能籠住一大片陰涼。

　　我知道蘇旱在蠻族奴隸中威望極高，他當年脫身奴隸身份，還是對自己的族人照顧有加。經常自己忍著饑寒交迫，也要去每家每戶給需要的蠻族奴隸送上衣食，這一點屬實難得。

　　數百年的奴隸生涯，早已使得這些如巨人般的蠻族人褪去了往日的跋扈。他們對一飯之恩，且能夠銘記一生，更況是蘇旱這樣始終不忘舊情，舍己奉獻的族人。是以“蘇旱”這個名字，在蠻族的人眾里，實是猶如驚雷般響亮。

　　我對蘇旱亦自推心置腹，是以與他開窗直言不諱，我告訴他：“如果你能幫我籠絡蠻族奴隸，替我勠力討伐仙人，我就會賜予整數蠻族自由，從此脫去奴隸的枷鎖。”

　　蘇旱毫無猶豫的點頭，他說他的族人可能不去，但是他一定死也要擋在我的跟前。

　　我們三個孤自離開了部落，趁著月色的掩飾。

　　阜膂部落是坐落在一處山谷之中，谷內有山有水，風光秀麗。我們的祖先實是不愿舍棄這處美麗的家園，才對仙人所傳授的分邦之都，城樓建筑盡皆嗤之以鼻，抉擇保留部族傳統，世居于此處。

　　我們立在谷崖上，遠遠眺望著故鄉四季如春的俊秀風光，心下俱自輾轉悱惻。但我們知道，這個部落已沒我們容身之所。

　　甚至待我們再度歸來時，許會是爭鋒相峙的對敵。

　　當年哥哥躋身部落首領時，與臨近的諦寰部落極為交好，曾與諦寰部落勠力抗爭其時頭號大部落的嘯辰大州。

　　蘇爵說諦寰部落的首領極為精明能干，且行事謹慎沉穩，我們倘是能得到他的鼎力相幫，許是會多出很大的勝算。

　　于是我們商議之下，便即直奔諦寰部落居所而去。

　　諦寰部落是生在懸崖上的部落，常年與風聲為伴。諦寰部落的“素”名為“瀝耳素”，能夠大幅度提升聽力。在野外露營時，有他們在身側提防，很少會遭受敵襲的侵擾。

　　哥哥曾說只要他們還有一人在巡視，我們的人就可以安穩睡上一個好覺。

　　瀝耳素的能力果是名無虛傳，我們還沒走上懸崖攀巖的梯索，就被林子里竄出的許多諦寰部落族人包圍起來。

　　幸而哥哥在位阜膂部落時，與他們有過多次聯袂抗敵的經歷，諦寰部落里亦自有許多族人識的哥哥的面目，這才免去了誤解。

　　我們倒是很容易就面見了諦寰部落的首領，沈禾。沈禾可說是蘇爵至交，兩人一起與嘯辰大州抗爭數次，彼此間結下了篤厚的友誼。

　　沈禾很是熱情的招待了哥哥，并得知我就是蘇爵的弟弟蘇承，也詫異的對我說：“早就聽聞蘇爵的弟弟是個無與倫比的勇士，今日真是幸會，能夠一窺真容。”我對他爽朗的性子頗有好感，是以對他亦自尤感敬畏。

　　蘇爵對他更是肝膽相照，將此行前來的目的盡數說與了沈禾。本來我覺著這樣直白許是不妥，但瞧著哥哥篤定的神色，也就沒再阻攔。

　　卻沒令我料到，沈禾不但沒有絲毫的詫異，待聽聞了我與姝的遭遇后，只是長嘆不迭，說道：“沒想到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我對這話別提有多詫異。

　　聽他娓娓道來，我才知當初阜膂部落與諦寰部落勠力抗爭的嘯辰大州，實際上已然拂逆了四代仙人心意，白父仙人對此很是不滿。

　　原來白父仙人正自大力推行八門道制度的建立，嘯辰部落是第一個響應的存在，是以白父仙人背后對嘯辰部落提供許多支持。嘯辰大州能夠躋身頭號大部族，只怕原由亦自在此。

　　但是仍有許多部落不愿舍棄祖先的故土，抉擇繼續留在深林里群居而生。后來我們阜膂部落與諦寰部落被嘯辰大州討伐，實則也是經由四代仙人的一手策劃。

　　只是白父仙人沒曾料及，阜膂部落與諦寰部落聯袂抗敵，竟能數次擊敗當時頭號強大的嘯辰部落。

　　白父仙人對此勃然大怒，才會尋出各種理由降下仙人瘟疫，我們阜膂部落參半族人身死的“黑尸”瘟疫，在繁多的仙人瘟疫里也是威力不俗的存在。

　　只可憐我們那許多族人，還傻傻的以為一切的罪過來源于我的反抗。

　　沈禾對我們說：“身為部落首領，我沒法對你們鼎力相幫，但是我的族人已經有許多對仙人不滿，他們愿意跟隨你們壯大勢力。這是我目下能予以的最大幫扶，待你們振臂起義時，諦寰部落一定第一個響應號召。”哥哥對沈禾的話深信不疑，與沈禾擊掌誓盟。

　　沈禾召來許多族中的好手，連他自己的親子也跟著我們一行上路。沈禾對我們說，如果決意起兵討伐琉璃山，一定須得得到古訴部落的支持。如今島嶼上存留的數十個部落里，也僅古訴部落對仙人的了解更深。甚至連仙人對他們且愈發的忌憚，不敢遣派仙使去古訴部落造次。

　　但是我與哥哥從沒曾聽聞過還有一個古訴部落的存在，是以我們只能隨遇而安，并盡力的四處打聽。

　　沈禾的兒子叫做沈耹，他帶著不下十數位族人與我們同行。路上與他談論許多，我與哥哥才知沈禾的妻子，亦即沈耹的母親，幾年前也被仙使捉去琉璃山。

　　沈禾自此銳志消弭，后來多方探聽下，才知沈耹的母親早已死在琉璃山上。

　　沈禾悲痛欲絕下，派出死士前往琉璃山。孰料死士未歸，卻有仙使前來，降下一場名為“爛軀”的仙人瘟疫。

　　這場爛軀瘟疫專殺女子，如今諦寰部落里許多男子，都是喪妻喪女的死士，他們眼里，早已沒有懼畏。

　　我在他們眼中看到的，許多是和我一樣隱恨的眼神，這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共鳴，作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