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登基大典后,厲琉在寢宮休息了好幾日。她不甚適應這具人身,沉甸甸的,里面跟有一堆木頭似的,哪動哪不舒服。不似跟她做云時爽快自在,想飄哪就飄哪,也不怕被風吹散,這具尊軀細皮嫩肉的,碰一下稍微尖利的東西,就要娟娟流血珠。
文武百官那一日可瞧得清清楚楚的,龍體恍了一下,此后便臥在寢宮里休息數日,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再一細想,壓在心底百臣皆知的弒君奪位,這個頭早就注定不是什么好事。
那邊,斜臥在床上,時刻享受著成群清秀宮女服侍的厲琉,“阿嚏”一聲,驚得正喂食葡萄的如花似玉小宮女手一停,心一提,連忙問道,“陛下可還好?”
厲琉不甚在意地揉了揉鼻子,“大約是有人在想朕。”
說完,一口咬下停留在眼前新鮮欲滴的葡萄。
是誰呢?
有一天厲琉脫衣入寢,摸著被裹得極為平坦的胸脯很驚訝,女子之體,能登龍子之位,想來也是個有故事,有手段的人。
做云的那段時間,連自己的鼻子眼都未知,更何況那未定的性別。
不過男女又何妨,都是一具肉身。
“厲琉”這個名字是做云的時候,跟“小白”一起取的,沒什么含義,只是忽然想到就叫了。沒想到與這具肉身是一模一樣的名字,想來也是有緣分的。
占據了這具肉身,原主的靈魂不知被她擠到哪里去了。
她也想過會不會有一天,原主再把她擠走,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過一天算一天,厲琉的心態很平穩。的確很平穩,活了三百年,都快成了人間志怪小說里成精的妖怪。
原主的記憶倒是不吝嗇,拉著她讓她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個黑漆漆的夜晚,沒有明月,只有烏沉沉的天。六月的夜晚,沒有風,是悶熱、干燥的,屋外的枝頭上靜悄悄的,所有的蟬兒一改日夜興奮的聒噪蔫蔫地趴在樹身,所有的魚兒都沉默地待在太液池底下不露頭,所有的鮮花都害羞地收著嬌嫩的花瓣。
靜寂的夜,不知在等什么,或許在等一陣風,或許在等一陣雨,或許在等明日,也或許在等殿內的嬰兒出生。
似是等到了,嬰兒虛弱的哭泣聲驟然響起,穿過紅墻黃紙,嘹亮地傳向皇宮里的每一個角落。
“柳貴妃,貴妃,終于生出來了。”
喜悅聲,溢滿了整個經柳軒。
大殿內進進出出的宮女們,個個忙得瞻前顧后,誰也不敢怠慢了當今圣上的第一個女兒。
產婆抱著剛出生,異常安靜的嬰兒,急促地走向一直守在青紗帳外的當今圣上,走到跟前,雙腿跪下。“恭喜陛下,母女安康,喜得公主。”
被稱為陛下的男人,在厲琉光禿禿的頭頂投下陣陣熾熱的目光,盯得錦被里光溜溜的厲琉極為不舒服,頭上沒毛也快被盯出毛來,她哇地一聲,放聲大哭。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穿透大殿,直沖云霄。
皇帝瞅著笑了。
產婆連忙拍著被被褥包裹的小厲琉。
本來是挺喜慶的事,可皇帝任由她哭著,站在旁邊一聲不吭。
最后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不留一句話,甩甩龍袖走了。
面上的極致冷漠卻留給了剛劫后重生的柳貴妃。
柳貴妃靠在床上,臉色蒼白,“陛下可抱過孩子?可有仔細看過孩子?”
產婆不知如何回答。先是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柳貴妃瞧見產婆的樣子,心里陣陣苦澀。不一會兒,眼淚流了下來。
素以美貌著稱的柳貴妃,此刻依在床頭,楚楚動人,又非常脆弱。
產婆不忍,念及舊情,緩緩開口,“娘娘,公主需要娘親。”
是啊,她的女兒需要她,需要她頂住流言蜚語,把她安全地護下去。
可怎么護呢?
一個從民間里選出來的妃子,又有什么權利呢?
要不是圣上,可能她早就死了,但也要不是圣上,她倆遲早要死。
外面的狂風吹得事物叮當作響,似乎也伸長了觸手爬上了殿內。
殿內的五彩鈴鐺被無名的氣息吹得不停地發出凄慘而刺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