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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開始帶著暖意,河邊的柳樹開始冒出新芽,瀏湘城赫赫有名的沈家大宅的朱門上已經貼上了衙門的封條。風卷著殘破的燈籠掃過青石板,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在清點這場罪惡留下的殘局。
言瑟瑟蹲在沈氏祠堂的廢墟前,白皙如玉的指尖拂過一塊燒焦的匾額,上面“沈氏宗祠”四個字只剩下“氏”字還清晰,像個突兀的質問。
“骸骨和那些漆黑里的骨粉、指骨都已經安葬好了。”
江獨捧著卷宗走來,紙頁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沒有葬在沈氏祖墳,葬在城東的向陽坡,墓碑上沒有刻名字,只刻了“工匠人”三字,張秀娥的家長也來認親了,把她留下的東西都帶走了,說以后和沈氏一刀兩斷。還有……”
他指著卷宗里的供詞:“張思遠招了,說他不是故意殺死沈玉微的,是他早知道張秀娥代替沈家的女子去死,一直記恨在心里,當聽到沈玉微研制出了不用骨粉的煙花,他一時控制不住,失手用煙花模具壓住沈玉微的脖子,活活讓人窒息死了,最后還把人丟到了護城河。嘖……他還說……他剛開始是真心想娶沈玉微的,可他知道沈家的秘密,知道最后嫁給他的不會是沈玉微,反正都要死,還不如死在他手里呢!”
“嘖嘖……姑娘,你說這人是不是有些像你說過的變態?”
這算咋回事,我喜歡你,就要親手殺死你?江獨不理解這樣的感情,只覺得瘆得慌。
“沈松也招了,他說最近幾年,他也意識到了可以用其他配方代替骨粉,可卻不敢承擔風險,所以故意夸大“秘法”的作用,讓族人相信殺人是唯一的活路。”
言瑟瑟想起沈松在牢里的樣子。他不再嘶吼,也不再流淚,蓬頭垢面,反復摩挲著手背上一塊月牙形的疤痕,是他年輕的時候替他妹妹擋煙花燙傷的。這種殘存的溫情和犯下的罪惡形成詭異的對照,讓人想起了沈柏那本記錄詳細的賬本,大概施暴者的心里,或許始終藏著一絲還未泯滅的良知。
城郊外,十里涼亭,言瑟瑟和云起站在亭子里,望著一輛馬車順著官道緩緩遠去。
那是沈玉容的馬車,車簾子上繡著一大朵玉蘭花,在風中輕輕顫動。
“她說她要去江南?!?p> 言瑟瑟的聲音很輕。
“她帶著沈玉微改良的配方,想在那里開一家干凈的煙花坊,從頭開始,連名字都想好了,叫‘玉微記’?!?p> 言瑟瑟想起沈玉容臨行前的樣子。她將沈玉微的牌位小心地放進木箱,又把那張煙花圖紙貼身藏好,斷指的袖口處別著一朵干制的玉蘭花。
“我聽玉微的母親說,她說玉微常說,煙花該盛放在晴空下,映著看煙花人的笑臉?!?p> 沈玉容的聲音很平淡,已經沒有了那些恨,只有種經歷了劫難后的平靜。
“我想……替她完成這個心愿?!?p> 兩人回到衙門,剛喝了一杯茶水,花殺突然從外面跑進來,手里捏著一把銀箔紙,在夕陽下閃著碎金般的光。
“沈家的族人分成了好幾派,那個上次受傷的沈驚羽,竟然沒有開煙花坊,在城西開了一家綢緞莊,賬冊記得比誰都清楚,他家賣的最好的一款布料,是他親自設計的,上面開滿了玉蘭花?!?p> “那個現在的沈家家主,沈驚燃倒是實在,將沈家的煙花坊又開了起來,只是比起以前空蕩蕩的,現在也沒啥事做,每天都教沈家的小孩,還有街坊鄰里的小孩做不含火藥的紙煙花,每一朵都像是盛開的玉蘭花。”
“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記住她?!?p> 言瑟瑟接過花殺遞過來的銀箔紙,想起回城時看到沈驚燃教孩子們扎紙煙花的樣子。他的手背上還留著祠堂大火留下的燙傷,卻在教孩子們折紙的時候異常輕柔,仿佛是在彌補那些被他親手葬送的溫柔。
他的救贖式行為,藏著深刻的心理補償,他無法讓沈玉微復生,便將對她的愧疚,化作對更多生命的守護。
這次案子的卷宗很多,江獨還在馬不停蹄的收拾。言瑟瑟撿起一張從卷宗中掉落的紙張,是張從沈玉微房間里搜出來的煙花設計草稿,上面用娟秀的字跡寫著:
“愿此后,煙花只映笑臉?!?p> 墨跡在“笑”字的最后一筆暈開,像滴未落的淚珠。紙張的邊緣還畫著一個簡易的笑臉,嘴角處還特意點了一顆小痣,像極了張秀娥畫像上的模樣。
看來,沈玉微對于張秀娥替嫁的事也是一清二楚,不然她也不會在張思遠殺她的時候毫不反抗。
可能對她來說,用她的命,償還了張家的情!
“她們都在這張紙上了。”
言瑟瑟將紙張撫平,那些被獻祭的女子仿佛都藏在了墨跡里。
“沈玉微想讓所有枉死的人,都能看到干凈的煙花?!?p> 夕陽透過廢墟的窗欞照進來,在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無數張含笑的臉。
云起闊步走進來,突然握住了言瑟瑟的手腕,還未等言瑟瑟問出“干嘛”時,一枚小巧的玉蘭花骨朵簪在了她的發間。
言瑟瑟一愣,胭脂色浮上臉頰。
“這是從沈玉微的院子里摘的?!?p> 云起的聲音溫柔似水,一點不像平時冷冰冰的樣子,如果言瑟瑟抬頭看,一定會看到他發紅的耳朵和脖頸。
“玉蘭花快要開了,我覺得你簪在發間應該也極美。”
言瑟瑟抬手撫上頭上的玉蘭花骨朵,絲絲涼意傳來,帶著春天即將到來的芬芳,讓人看到了無限的希望。
“謝謝,我很喜歡!”
言瑟瑟小聲的道謝,語氣中有難得的女兒家情態。
“你喜歡就好!”
云起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只是那雙眸子里的愛意再也藏不住了。
沈松因為年紀大了,又帶著愧疚、悔恨的心理包袱,在獄中很快就病逝了。他死的那天,瀏湘城飄起了細雨,含苞待放的玉蘭花在雨水的滋潤下,瞬間綻放,滿城花香。
而沈松牢房的墻壁上,這個老人用指甲一點一點刻畫了一朵盛開的玉蘭花,花瓣層層疊疊,怒放至極,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愧疚都藏進去。
無聲的懺悔,比任何供詞都讓人唏噓,他終其一生維護的家族“榮耀”,最后抵不過墻上的那朵玉蘭花。
一封來自江南的信快馬加鞭地送到了言瑟瑟手里,沈玉容在信里說:
“玉微記”的第一爐煙花已經試放成功了,是她研制的配方,銀箔在夜空里拼出了七個女子的剪影,下面圍著觀看的孩子,笑聲能傳到半條街外。
隨信寄來的,還有一塊新做的銀箔,上面壓著朵玉蘭花的紋樣。
“你看!”
言瑟瑟將銀箔遞給云起,兩人站在向陽坡的新墳前,早春的暖風拂面,舒適又愜然,墳頭枯黃的草也慢慢染上了綠意。
“她們等到了,也該瞑目了!”
云起的指尖與她的相觸,一起將玉蘭花銀箔放在了最中間的墓碑前,那里埋葬著的是沈玉微,碑上的“工匠人”三個字被雨水洗得發亮。
花殺、江獨,還有彎鉤、青劍遠遠的站著,看著那兩個并肩而立的身影。等言瑟瑟和云起祭奠完,幾人才上前將手中的玉蘭花放到新墳前,像是給每個女子都簪上了鮮花。
夕陽西下時,一行人并肩走下山坡,遠處的瀏湘城開始亮起了燈火,其中最亮的那盞,來自沈驚燃新開的煙花坊,窗紙上映著孩子們制作紙煙花的剪影。
言瑟瑟突然想起沈玉微的配方,那些反復被涂改的數字里,藏著的不是仇恨,而是對生命最樸素的敬畏。
“走吧,慢一點!”
云起的聲音打破沉默,總以保護者的姿勢跟在言瑟瑟的身旁。
言瑟瑟的腳步頓了頓,回頭望了眼那新的墳塋。暮色中,墳頭的玉蘭花在風中輕輕搖曳,好似是在揮手告別。
她知道,這場以煙花為名的罪惡已經落幕,但關于人性、救贖與希望的故事,會在更多的地方延續。
煙花會散,但留在心中的念想,永遠都在。
幾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道的盡頭,衣袂飄動間,帶著淡淡的玉蘭花香。遠處的天際,已經拉上了黑幕,“砰”地一聲,幾朵煙花在夜空中炸開,每朵都像張微笑的臉。
愿此后,煙花只映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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